仙兒在房里等待,百無聊賴,信步踱向回廊,于水榭樓台邊瞥見一雙賊兮兮的眼。
「小蝶,出來吧。」
「是,夫人。」小蝶笑嘻嘻地從石雕後走出,身後還拉著一個人。「快見過夫人。」她低聲提醒那名女子。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女子的容貌。她欠身,垂首,始終沉默著。
「不許亂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她和小蝶熟稔,所以這小妮子才敢跟她沒大沒小。
「早晚是這麼稱呼的嘛。」小蝶挽著仙兒的手臂,柔聲央求,「仙兒姊姊,她叫敏兒,是小蝶的遠房親戚,因為父母相繼過世,家里嫂子容不下她,所以……想到咱們憩園當丫鬟,換取三餐溫飽。求仙兒姊姊成全。」
「求我?」她只怕沒那個權利,「這事你該去找老爺或周管家,找我恐怕起不了作用。」
「仙兒姊姊現在是老爺跟前的大紅人,要不了多久就是憩園的女主人,只要有您一句話,還怕周管家不同意嗎?」小蝶咬咬下唇,很為自己走這條「後門」感到慶幸又心虛。
「這……」她素來謹守分寸,從不僭越擅作主張,留下一名奴婢雖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仙兒姊姊,您就可憐可憐她嘛!」小蝶纏功一流。
仙兒走近,見敏兒默默拭去眼角的淚珠,樣子看起來真的好可憐。「好吧,我答應去跟周管家商量商量。」
她也曾落難,也曾投宿無門,無依無靠的悲涼她最是清楚不過了。
「敏兒,還不快謝謝夫人。」小蝶喜孜孜地,猶似中了頭彩。
她就是心地好,隨便什麼人找她幫忙,她二話不說就一頭栽進去,常常累得自己筋疲力盡,卻仍樂得做爛好人。
「謝謝仙兒姑娘。」敏兒挺身,款款而立,雍容冷傲,向仙兒微微頷首。
仙兒生性隨和,並不介意她特意生分地喊她姑娘。
「不客氣。你們是從大廳過來嗎?劉府的人還沒走?」
「吵得正凶呢,照情形看,不過子夜是不可能離開的。」
「誰跟誰吵?」
吵架她不內行,輪回七世,到這一世玉帝才準她做「人」,前六世,不是飛禽走獸便是蜂蝶、花卉,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微乎其微,哪有閑工夫學「吵架」。
不過,不能壯聲勢,起碼可以壯人勢呀!
「老爺、表小姐和劉府的老夫人嘍!」小蝶很為她老爺忿忿不平。他實在沒必要蹚這淌渾水!「大半時候都是表小姐單獨對抗那老妖婆。」
「不許背地誹謗人家。」那會犯口業的。
「本來就是,不信你自己去瞧瞧。」小蝶嘟翹著嘴,認定她只是實話實說。
「我是要去助陣。」光瞧瞧濟得了啥事。
「敏兒陪你去。」小蝶心想機不可失,趕快拉攏敏兒和仙兒親近親近。
「不,敏兒初來乍到,不宜太過顯眼。」一貫的驕矜,說話亦是漫不經心,與方才楚楚可憐的模樣,竟是大相逕庭。
而仙兒一顆心全系掛著楚孟揚,並未察覺有何不妥。
「也對,你們先行回房歇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憩園大廳十分恢宏莊嚴,大理石砌的座椅、茶幾,令偌大的廳堂益發冷冽、肅穆。
堂上首位坐著郁火暗燃的楚孟揚,和一名……呀!她長得可絕了,仙兒不看猶可,這老夫人如一把曬久了的堿菜干,顴骨無力上翹,嘴角嚴重下彎,整張臉是合縱連橫的皺紋,銀白的發絲,零零落落,勉強挽成一個髻貼在腦後,看來差不多有八、九十歲了。
難怪小蝶以「妖婆」形容她。
蘇月琪坐在下首,臉色難看得嚇人。
「這封修書是你逼著佑恩寫給我的,記得吧?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經不是你劉家的人了。」桌上的宣紙,記載得詳盡,年、月、日、時,還有證人哩。
「我們劉家當然不要你這種‘謀財害命格’的女人當媳婦。」劉老夫人眼角一飛,字字怨毒。「我們佑恩就是被你陰死的,把我的孩子還來。」
「你講話可得憑良心,」
「你的良心早給狗吃了,跟你爹一樣壞。」
兩人唇舌亂戰中,仙兒悄悄潛到並排候立一旁的奴僕中,就近觀戰。
她一出現,楚孟揚馬上就瞥見了,濃眉登時蹙緊,示意她不該涉入這場亂局。
「我肚子里的孩子跟劉家毫無瓜葛。我也不屑再回去活受罪。」蘇月琪斬釘截鐵拒絕劉老夫人的要求。
「那你說,孩子是誰的?」她篤定楚孟揚斷然不會背起這個黑鍋。若他不敢扛,屆時誰敢扛?
劉老夫人有十成九的把握,孩子是她劉家的血骨。
「是……」蘇月琪轉頭向楚孟揚求救。
饒他縱能吹風喚雨,也礙莫能助。
仙兒嘻皮笑臉朝他吐吐舌頭,一溜煙不知跑哪里去了。
廳內叫罵聲依舊喧囂熱烈,楚孟揚再沉不住氣,決定以鐵腕作風快速解決這場紛爭。「全都給我住口!」
他的暴喝不啻天雷,令在場諸人心頭一震。
「對,在我說完話之前,任何人統統不許開口。」斯斯文文的話語來自廊下。
眾人正自納悶,不時,即走進一名翩翩佳公子。
這男人,太漂亮了,漂亮得不近情理。
「你是誰?」劉老夫人喧賓奪主,極不禮貌地喝問。
「貧僧俗姓李,喚九斤。」他笑眯眯地朝眾人頷首,順勢摘下頭上的瓜皮帽,露出光禿禿的頂袋和大大小小九個戒疤。
「不倫不類,和尚穿這樣成何體統?」劉老夫人廢話有夠多的。
「小師父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事?」楚孟揚盯著小和尚的臉,目不轉瞬。
他認出她了,心靈相通的男女,每一個眼神都是暗示。蘇月琪也從他倆之間的詭譎眼神瞧出端倪。
「貴事沒有,小事倒有一樁。」仙兒自認易容術高人一等,沒想到還是逃不過他犀利的眼。「貧僧是特地前來探望小兒,不知他跟他娘是否無恙。」說著舉起手掌往蘇月琪圓凸的肚月復親膩地拍了拍。
此舉立刻引起廳內一片嘩然。大伙竊竊私語,紛紛咒罵小和尚不守清規,胡作非為。
「你說我媳婦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一個和尚的孽種?」劉老夫人激動得跳腳。
「施主稍安勿躁,貧僧有下情稟告。」
楚孟揚凜光一閃,提醒她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就準備吃不完兜著走;蘇月琪窘得干脆把臉擰成醬紫色,凶巴巴地翻擠出兩片大白眼,看她搞什麼名堂。
仙兒艱難地清清喉嚨,綻出一朵媚態橫生的笑容,看得劉老夫人差點沒昏死過去。
「那是四個多月前貧僧尚未出家時的事,」說時,低頭瞟向楚孟揚,見他不動聲色,續道︰「蘇姑娘適巧由山西路經寶靈,貧病交加,狀甚淒慘,貧僧見她柔弱可欺,就……」瞄蘇月琪一眼,要她接著往下說。
天老爺,你就不能編個好點的借口嗎?蘇月琪急得臉紅耳臊,心跳加快都忙不過來了,哪有本事接腔,道出自已被一名看起來未及弱冠、單薄得風一吹就會倒的和尚給「欺負」去?
她是來解圍的,還是來擾局的?
幸虧方堂內半數以上均是過來人,因此余下的「空白」不說,大伙也能心領神會。劉老夫人年歲最大,自然領會得也最神速。
「六根不淨的野和尚,你竟敢,你……月琪,你說,這是不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