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呀!你……」水旺伯看她穿著一襲湘裙碾絹綾紗,五色桃線配上大紅光素緞子,發髻結成香雲,翠梅鈿兒齊插,排草梳兒後還斜戴了一朵紅花,心想大事不好,「那王八羔子把你壓啦?!」
「不打緊,我現在是自由身了。」仙兒邊望楚孟揚,盼他伸出援手,至少幫忙將水旺伯送往藥鋪醫治。
「你走是不走?」楚孟揚口氣極差。救她逃出火窟已是仁至義盡,識相的就不該做非分之想。
他不要有同情心,慈悲心腸只會讓自己更痛苦、更軟弱,他的心老早在五年前的風雨夜便死得干干淨淨。
飽經世態炎涼淬煉過的楚孟揚只想做冷酷無情之人,誰都休想用可憐兮兮的模樣折磨他的良知,博取他的襄助。
「不走,我要留下來照料水旺伯,直到他康復為止。」
知恩圖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她豈能連「人」都不如。
「憩園的奴僕一律不準無故滯留在外。」他半垂著眼,以俯瞰之姿睥睨人群。
「這……這是哪條明法條件規定的?」都怪小蝶情急口快,將她貶為奴婢,令她百口莫辯。
「我。」他的命令就是王法,違逆他絕對比犯了王法還要淒慘數十倍。
「你回去吧,我不礙事。」水旺伯慈藹地拍拍仙兒,要她放寬心。
「不成,我先送你到藥鋪看病。」楚孟揚的權勢只能唬喝凡人,她才不怕。
「傻孩子,沒有用的。」水旺伯掙扎地歪回椅背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為什麼?」他看起來不像病入膏肓、無藥可治的樣子。驚鴻瞥見水旺伯的粗衣布衫,她立刻明白了,「是錢的問題對不對?」
水旺伯無語,用黯然的沉默回答她。
仙兒摘下頭上、手上所有的飾物,一古腦塞進水旺伯手中,「這些夠不夠?」
水旺伯一陣苦笑。
「沒關系,我去想法子,你忍著點,務必等我回來。」
一旋身,美目映入楚孟揚長身玉立卻無比冷岸的背影,她朱唇微啟,頓了頓又重新抿緊。
他不會幫她的,充其量她不過是憩園的一名「黑籍」奴婢,他有什麼理由要幫她?自嘲地冷凝一笑,仙兒細步香塵,往反方向踅回倚紅院。
來此世間,目的在贖罪,受的苦越多、煎熬越深,則越能早些重返南天門。
當妓女……有何不可!
「站住!」冷沁沁的嗓音來自九冥幽府般,迫人血液疾凍。
「你無權阻止我,我不是憩園的丫鬟,我只是偷偷潛進去戲耍,不小心讓你撞見的小小女子。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小蝶或其他任何人。」
憩園上上下下,保證沒有人認得她,更甫提登錄于冊。
「是又如何?我楚孟揚要的人,就算是九重天的神仙也勢在必得。」
清冽冰冷的光束自他狂狷野烈的眸子射出,令仙兒興起一陣寒涼。
「你也想學那兩名惡棍,當街強搶民女?」仙兒膽怯地擺開架式,等著他一動手,她便馬上高聲呼喊。
「搶?」楚孟揚邪惡揚唇。
如此卑劣的舉動不屬于他楚大爺,他會讓她乖乖回籠,她已注定了是他的獵物,無濟于事的掙扎只不過強作困獸之斗而已。
他走了,僅輕輕揮動衣袖,未留只字片語。
黑夜突然變得猙獰,仙兒心中的疑懼無止境地蔓延,幾吞噬了她。
她真的要去當妓女了嗎?她一級一級走下石板階,走完最後一階,回首遠眺──馬車落入煙塵,消失于寒夜之中。
她無奈回轉煙花地,準備展開前程未卜的風月營生。
第四章
走遍南唐館的寮口,沒有一家妓院敢收容她。
無需楚孟揚吩咐,大伙心照不宣︰這女人沾惹到誰,誰就要倒楣。
仙兒在泥濘路上,一腳高、一腳低踩著,汗水淋灕的臉上滿是義憤填膺的悲憤神情。
水旺伯的病情加重了,她已無太多的時間躊躇。
心念一轉,她決定回憩園。輾轉紅塵一遭,業障能不能除是一回事,切莫胡里胡涂欠下一籮筐人情債,何況此乃攸關人命大事,千萬不可出錯。
楚孟揚雖壞,可他有錢。這是個吃人的世界,誰有錢誰就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她總算體會到做為一個升斗小民的悲哀。
天空是極淡的昏黃,生鐵般的月兒娘娘瓖嵌入雲層,慈眉善目照映著踽踽前行的人兒。
一天又過了,欸!艱難的一天。仙兒幾次提臂握住門環,還是頹喪地跌坐于石獅旁。
趑趄良久,她終于提起勇氣扣門。
「仙兒?」小蝶又驚又喜,忙將她拉進園內,示意守門的大叔莫吭聲。「你上哪兒去,怎麼半個多月不見人影,也不差人捎個信回來?」
「一言難盡。」仙兒風塵僕僕,疲憊得神智恍惚。
「不急,我先送你回房歇息,咱們改日再聊。」小蝶躡手躡腳將仙兒送回書房。
「老爺查出我的底細啦?」以楚孟揚的雷厲風行,少有人能不屈服在他的婬威之下。
「我不說他怎會知道?」小蝶自認很夠義氣。
當然啦,她家老爺只是隨口問了句,她便搖頭如撞鐘,只要不是白痴,誰都猜得出她蓄意隱瞞某些內情。楚孟揚豈是省油的燈,小蝶那點心思根本誑不了他。
「謝謝你,你的恩情──」
「甭說了,快進去,讓旁人瞧見就糟了。」把仙兒推進房內,小蝶仔細觀望左右,確定無人後才匆促離去。
月隱星稀,書房里沉寂而詭譎。
仙兒在此處待了三年,四周環境再熟悉不過……左邊牆面掛滿字畫條幅,玉石擺設滿陳,還有繪于細絹上的各式牡丹。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忽有人影閃動。
仙兒驀然止步,藏于屏風後。
油燈陡然燦亮,楚孟揚端坐案前。雲石桌上攤開的正是她賴以棲身、修煉的墨畫。
室內的氛圍僵凝得令人呼吸急促。
仙兒冷汗涔涔,「你已經發現了?」
「還沒。我等你來告訴我。」意外地,楚孟揚臉上的驃悍肅殺一掃而空,然而卻也不見一絲祥和。
仙兒倒抽一口涼氣,腦中迅速翻轉過無數個念頭,決定來個抵死不認。
她甩著水袖,掩面低低飲泣,適逢屋外寒風透窗而入,揚播起湘絹裙擺……咦?!這情景──似曾相識!
楚孟揚凜然一驚,忘情地攫住她的手臂,「牡丹!」
「唔?我不是牡丹,我叫仙兒。」牡丹是她尚未成仙之前的統稱,如今她是花中仙子,掌管天下奇花百卉,怎可用那麼凡俗的名字。
「你不是?不,你是!」楚孟揚不容分說扳過她的身子,埋進她的酥胸。
呵!那襲人的香氣,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太過放浪了,還不快放手!」仙兒僵直頸項,手足無措。
這個粗魯男子,竟敢企圖非禮她,簡直可惡透頂。
「我找到你了,我終于找到你了。」楚孟揚仰天縱聲長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佳人已在燈火闌珊處。」他笑中帶淚,聲震百里。
寤寐中的奴僕、隨從駭異覺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年了吧?五年來他們從不曾听他家主子笑過,一次也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仙兒不習慣和人類如此貼近,伸手推他的胸膛,他卻固執地不肯稍離。
「你是不懂。但不要緊,咱們來日方長,我會鉅細靡遺一樣樣說給你听。」他摟著她,十分安心,更像如獲至寶。刀鑿般的線條慢慢凝出溫和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