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人俯身解除了她身上的繩子,再為她蓋上厚厚的斗篷,抱起她走出寒冷的房屋時,神志恍惚的她偎向他溫暖的胸口低聲呼喚。「黑泰……」
「夫人放心,不會再有人傷害你,我這就送你去見黑泰。」那人親切地說著,把她放在暖暖的毛氈上。
「照顧她,誰要是敢踫她,我就殺了他!」茫然間,她听見那人說。
隨後,許多人在她身邊晃動,可是她看不清他們是誰,當一碗溫熱的湯喂進她的嘴里時,她干涸的喉嚨得到了滋潤,冰冷的身體漸漸回溫。
她張大眼楮想看清這個帶給她溫暖的人,可是黑暗不放過她,她再次昏迷。
***
深夜的穰城一片寧靜,三丈多高的城牆上海隔數尺就有一個士兵在守衛。
宇文泰身披錦袍,獨自徘徊在白霜點點的城樓上。
這是他奪回穰城的第五個夜晚,侯景雖已退兵,但並未遠去,仍在距此不遠的靈谷河一帶扎營,而高歡正率軍越過黃河,似有奪城之意。
為了保住罷取回來的城池,他已傳令趙貴速來增援,估計天亮前他就會到。
他還派巫蒙率人察看各烽火台,隨時掌握高歡的動向。
可以說,所有的安排都已就緒,他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擊敗高歡和侯景,可是,為何他始終有種不祥之感呢?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穿越寒風冷月直貫他耳鼓。
「宇文大人──」
「打開城門,快!」一听出巫蒙的聲音,他立刻大聲命令,並迅速奔下城樓。
城門一開,一騎快馬奔踏進來,騎在馬背上的巫蒙翻身下馬,但因懷里抱著一個人而未能站穩,翻滾倒地,那人也跌落地上。
宇文泰立刻跑過去扶起他。
「大人,她獨自走來,夫人……」巫蒙急促喘氣,而宇文泰已經翻過那個被他抱回來的人,認出滿頭血污的女人是香兒時,他二話不說抱起她跑進城內。
香兒醒來後,虛弱地說︰「夫人被劫,侯景讓我給大人傳訊……交換城池。」
「你們是何時被劫的?夫人呢?」宇文泰焦慮地問,听說靜寧落到那個沒人性的狗子手里,他急怒交加,但仍穩住情緒。
「三天前的上午,在長安廟會。被劫後,奴婢沒見到夫人,兩個男人騎馬帶我到附近,扔下我就跑……」香兒吃力地說著,淚流不止。
「他要如何交換?」
「靈谷河,明日午時。」
「你別擔心,好好休息,我會救回夫人!」宇文泰安慰她。
隨後,他調兵遣將,在城內做部署。
幸運的是,都督趙貴率領的援軍提前到達,這讓他大大松了口氣。
于是他命令趙貴死守城池,自己則帶著由他直接統帥的兩萬精兵和巫蒙率領的侍衛隊往靈谷河趕去……
黎明前的靈谷河,幽暗而寒冷,令宇文泰驚訝的是,當他的大隊人馬在河邊剛布陣完畢時,對岸亮起了一支支巨大的火把,火光中,一面書寫著「高」字的長形帥旗迎風招展,而傲立旗下的不是別人,正是高歡。
宇文泰大吃一驚,想不到高歡的大軍尚在路上,他本人卻到了這里。他當即毫不示弱地命令自己的鼓手點亮火把。
霎時,河兩岸的火把與天上的月光相融,將河面照得明晃晃的。
宇文泰首先開口。「高歡,穰城如今在我手中,你若欲奪回,得等明日再戰,今晚,我來此不為挑戰,請你速速退開,讓侯景出來說話!」
斑歡道︰「黑泰,你我為爭奪穰城必將有番苦戰,但我今夜前來並無意與你一爭高下。」
「那你為何而來?」宇文泰警覺地問。
「解你憂慮,還你至寶。」高歡向後一揮手,一輛帶篷小船緩緩從河邊的蘆葦叢中駛出,行至河中。
注視著那艘小船,宇文泰的心忽然狂跳,手不由得握住了劍柄。
「不要緊張,我相信你正為尊夫人而憂,今夜特完璧歸趙,並代我的部下向閣下和尊夫人致上萬分的歉意。」
宇文泰一听他提到夫人,再看到船篷內毫無動靜,不由得懷疑其中有詐。因為如果是靜寧,她絕對不會听到他的聲音而無聲無息;如果是她,而又沉默無聲,那只有一個可能……
心頭猛沉,他當即大怒。「無恥小人,你竟敢加害于一個無辜女人。」
「黑泰,休得侮辱我高歡!」
立于河畔的高歡大聲阻止道︰「大丈夫爭天下,以謀略天運決勝疆場,絕不以女人為器!」
「既然如此,何不讓船夫撐船過來?」宇文泰決計一賭。
斑歡說︰「我特為送夫人而來,就不會讓你空手而歸,但為避免傷及無辜,你我得保證今夜不開戰、不傷人,若你部首開第一弓,則夫人必死無疑;反之亦然,我部若有人首開此弓,當斬無赦!」
「可以,我保證今夜不開弓、不傷人!」宇文泰當即表態。
斑歡再揮手,停在河中的小船緩緩向宇文泰駛來。
小船一靠岸,宇文泰即不顧眾人反對跳上船,即便有陷阱,他也得闖。
護船的士兵看到他,立刻讓開了道,他理都沒理他們,掀開簾子進了船艙。艙里點了燈,他嬌小的夫人靜臥在船板上,身上蓋著錦裘。
「靜寧!」他跪下呼喊她,可她緊閉雙眼如同熟睡的孩子,他拉開那件錦裘抱起她親吻她的嘴,而那里滾燙的熱度和濃濃的草藥味把他的心扯痛。他解上的斗篷小心地包好她,對著她沉睡的臉發誓。「有我在,誰也不能傷害你!」
他抱著她走出船艙,闊步上岸後對高歡嚴厲地說︰「賀六渾,今夜你送回我的夫人,我感謝你。但她昏迷不醒,絕非毫發無傷。我發誓,今晚且如此,但我黑泰必報此仇,你告訴侯狗子別讓我遇到他,否則我劍下誓不留人!」
斑歡護將心切,回道︰「錯了,禍首非狗子。」
「是誰?」
「珈珞。」
「是她?!」
「沒錯,遺害無窮的女人,但如今她不能再禍害你,她已經嫁給狗子。」
「嫁給狗子?」宇文泰一愣,隨即冷然大笑。「真是老天有眼!」
對岸的高歡也咧嘴一笑。「絕配!」
隨後,他轉身上馬,對仍然立在河對岸的宇文泰說︰「天冷夜涼,尊夫人感染風寒,玉體微恙,為了順利將她送還給你,我給她服了藥,並無害處,只是讓她沉睡。等她醒來,你自可得知真相。今夜你我這里別過,後會有期!」
說完,他策馬離去,毫不擔心身後虎視眈眈的宇文泰會下令殺他個措手不及。因為他相信宇文泰的保證,更因為他知道,他那位強悍的對手此刻心中無戰爭、無成敗,只有一個女人。
女人,若是真愛,那她將是一個男人生命中的一切,關于這點,他深有體會。
目送他遠去,宇文泰低頭看著懷里安靜沉睡的寶貝,不由得百感交集。
敵人?朋友?有時是個難解的謎──
今夜,他與高歡再次成為朋友,但是明天,他們又將成為戰場上的對手。而在那個生死決戰的戰場,他們注定要廝殺一生,至死方休!
注二︰元辰日即春節。
尾聲
風和日麗的三月末,晴朗無雲的天空中,一對對春燕、紙鳶凌空翱翔。
靜寧和香兒帶著一群侍女手執線軸控制著它們,承露台前的草地上圍著許多侍衛、雜役和工匠在觀看。
人們的笑聲與天上翩翩飛舞的雙燕構成一幅動人的景象,宣告著寒冷冬日的真正退場。
宇文泰站在承露台上注視著綠草間奔跑的妻子,心里充滿柔情。
他曾經差點失去她,如果不是高歡及時趕到,愚蠢的侯景和凶狠的珈珞難說不會殺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