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秋露霜重打濕了窗前的藤蘿。
被關在閣樓里的漪蓮盡避疲倦,但整夜都清醒無眠。她坐在窄小的床上,從那扇唯一的小窗口望著寂靜的天空。
黑夜未盡,朝陽未出,但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一線白光。
哀模著昨天被爹爹打傷的臉,依然腫脹疼痛。
整夜,她的心情一直都很沉重,她在希望與絕望的矛盾中浮沉。她相信立恆會來救她,可是她又擔心固執的爹爹和那些愚昧的人們會傷害他。
昨天娘一直陪著她,直到夜深了才離開。
令她好奇的是娘並沒有指責她,也沒有如她想的那樣對她講「三從四德」之類的女子操守,只是勸她順從情勢,服從爹的安排。
娘還告訴她,爹爹跟鳳生哥哥以「劫持民女」為由到縣衙告古立恆,但縣太爺卻袒護古立恆,草草結了案,還警告爹爹不許再無理取鬧,如果無憑無據再瞎告的話,就要以誹謗之罪將爹爹入獄。
听了娘的話,漪蓮想起那日在悅園看到縣衙士卒的事,那一定就是縣太爺因這個案子而去見立恆。
娘走後,漪蓮整夜不停地想著立恆,回憶他們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想著自己由怕他到恨他,再到愛上他的每一步。
但是越想他,她就越沮喪,特別是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更加抑郁不樂,她覺得離開了他,她就像失去陽光的花朵,沒有了活力。
「立恆,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想你嗎?你想我嗎?」
看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窗口,看著窗外的藤蘿被清涼的晨風吹得飄蕩,她心里充滿憂傷?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立恆知道她的下落,又要如何才能獲知他的情況,她的心因思念而疼痛。
「蓮兒--」
由于太過專注,她沒有听到門鎖被打開的聲音,直到娘親擔憂的呼喚在耳邊響起,她才驚覺天已大亮。
「蓮兒,妳一宿沒睡嗎?」看著床上整齊的被褥,韓夫人心痛地說。
漪蓮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廚娘手中的餐盤,知道今天自己也離不開這小小的閣樓,不禁更加悲傷。
廚娘放下食物,憐惜地看看漪蓮,就出去了。
韓夫人坐在女兒身邊,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看著青腫的面頰,既心痛又生氣地說︰「蓮兒,妳這是何苦呢?妳鳳生哥哥是這一帶最好的年輕人,你們從小青梅竹馬,相處和睦,他對妳又那麼百依百順,妳為什麼還不滿足,非要自找苦吃呢?快將心收回來吧!」
听了娘的話,漪蓮淚流得更多了,她看著窗外哽咽地說︰「收回?如何收回?『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听到女兒用宋人姜夔《杏花天影》的詞句表明心志,韓夫人只有晞噓。
漪蓮抹去眼淚,悵然若失地間︰「娘,妳愛爹嗎?」
「啊?」韓夫人被她的問題問住,一愣之後紅了臉,往女兒身上輕輕一拍,斥道︰「死丫頭,妳真是被鬼附了身!才一個多月就變得如此放肆!」
漪蓮不管娘的反應,固執地問︰「妳愛爹爹嗎?」
被她瞪得受不了的韓夫人,無奈地說︰「有什麼愛不愛的?不都是這麼回事,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守著妳,還不知足嗎?」
「那麼娘當初依姥姥、姥爺的安排嫁給爹時高興嗎?這麼多年來妳幸福嗎?」漪蓮不屈不撓地問。
韓夫人不語,起身走到女兒身後,梳理著女兒散亂的長發。
「娘,請妳告訴女兒……」
韓夫人幽幽地說︰「不要說傻話。妳爹爹一家是我們家的恩人,如果不是他,妳姥姥、姥爺將曝尸荒野,而娘恐怕早就淪落風塵了……」
見自己的任性引起娘的傷心回憶,漪蓮也很難過,于是她稍稍改變了話題。「難道人的命真是天注定的嗎?當初如果不是姥爺的詩文得罪了權貴,而被判刑沒收家產的話,娘恐怕也不會流落到此而嫁給爹爹。」
「是的,每個人的命都是由天定的,不能埋怨他人。」
「就因為姥爺的遭遇,所以娘不想讓女兒學詩作文,是嗎?」
韓夫人細心地替她盤好發髻,說︰「正是,若非妳爹爹見妳聰明伶俐,要娘教妳識字斷文,娘可不想妳去學那些惹禍的東西。
看吧,當初妳姥爺因為文章致禍,最後客死異鄉;如今那些勞什子又害妳犯了迷糊,娘不求妳什麼,只要妳平平安安過一生就好,別再跟自己過不去,听妳爹的安排吧,爹娘只有妳這個寶貝,還會害妳不成?」
娘的話可謂苦口婆心,可是漪蓮一想到今後不能再見古立恆,心就像被人剜了一刀。她回身抱住娘哭說︰「可是,女兒心里住著另外一人,怎麼能嫁給鳳生哥哥呢?」
看她痛苦的樣子,韓夫人也很難過,她輕撫著女兒柔軟的發辮。「忘記他,等嫁給鳳生後,他會使妳忘記那個人的,過一陣子妳就不會這麼難過了。」
「不!我不要忘記他!我不要!」漪蓮突然推開娘親站起來,淚流滿面地說︰「我愛他,我不能忘記他!」
「蓮兒!」韓夫人不忍地喊著,可這時門響了,滿臉憔悴的鳳生走了進來。
看到漪蓮的淚,他的臉色更加陰郁。他對韓夫人說︰「娘,爹叫妳下去。」自從被韓家收留後,他一直按韓風的要求稱他們夫婦為爹娘。
韓夫人看了女兒一眼,嘆息道︰「蓮兒,妳好好跟妳鳳生哥哥說說話吧。」
看著房門在娘身後關上,隨即是一串落鎖的聲音。
在那金屬鏗鏘的響聲中,漪蓮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她看著眼前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心里悲哀地想︰曾經那麼親密的人,今天為何感到如此陌生?
「蓮兒……」鳳生輕喊,向她走近一步。
「不要!你不要過來!」漪蓮往後退去,流著淚阻止他,她不想要他靠近。「我已經跟你道歉了,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要嫁給你……」
「為什麼?」
「因為我愛他。」雖然心痛他的憔悴,漪蓮仍明白地重申自己的感情歸屬。
心頭怒火燃起,可是面對他愛了一輩子的女孩,他無法發作,他只感到失望,無邊無際的失望彷佛要將他吞沒,眼里有滾燙的液體在奔流。他咬緊牙關重復著他說過的話︰「難道我們十幾年的感情竟敵不過跟他在一起的一個多月嗎?」
「是的,敵不過……」
「可是妳也愛我,不是嗎?」他固執的問,任熱淚在眼眶里滾動。
「是的,可那是妹妹對哥哥的愛,不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啊!」
「為什麼引女人都這麼善變嗎?」眼淚終于沖破阻隔,奔流而出。
他強烈的痛苦彌漫在小小的閣樓里,與漪蓮的痛苦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道無形的利劍,切割著他與她的心。
「鳳生哥哥--」無法承受那劇烈的痛苦,漪蓮跪在鳳生面前,哀傷地請求︰「解除婚約吧,今生今世就讓我做你的妹妹,你是我最愛的哥哥,來生……來生我再還你今生的情,好嗎?」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看到她跪在自己面前,滿臉是淚地哀求他,鳳生的心碎了。
他的蓮兒,他從十歲起就深深愛著的蓮兒,那個只會笑不會哭,總是黏在他身邊的快樂女孩,為什麼短短的日子里就變成這樣?!
他猛地跪在她對面,雙手捧著她淚濕的面頰,淒涼地問︰「為什麼妳突然變成這樣?告訴我,他到底有什麼魔力,竟然將妳的心吃得一乾二淨?妳真的愛他至死不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