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峻德平此時看不見他的表情,否則他鐵定怒急攻心,當場嘔出一口血來。
「你怎麼能?你怎麼忍心?阿鎖畢竟曾跟你四處行醫過,相處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的情分難道不足以讓你出手相救?」他吼道,不敢置信一向秉持醫者仁心的三哥竟然冷血至此。
「我說過了,眼盲對你沒有好處。你想用眼盲的機會完成離開峻德城的心願,但是,你卻不願為你身邊那個忠心的小書僮著想。如果你的跟楮完好,就可以護衛她完整無缺了,不是嗎?」峻德治輕聲說道。
「難道你對阿鎖見死不救,只是為了要懲罰我的固執,所以用這個方法來點醒我?用阿鎖的命……逼我認清情勢?」峻德平從嘶啞轉為無力低語,揪住峻德治的手緩緩松開滑落,雙膝跪跌在尖石滿布的礫灘上。此時的他,除了心里麻木,身體也已經毫無痛覺了。
口里對三哥的聲聲指控,最後全都轉為自我鞭苔的利刃,一刀又一刀狠狠地插進胸口。
是他自己的固執,害了小阿鎖。
畢竟峻德治沒有眼盲,看見峻德平魂飛魄散的破碎表情,他的心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他緩緩蹲到峻德平身邊,感嘆一聲後,無可奈何地開口。「四弟,你忘了?我不諳水性,想救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峻德平一動也不動,雙眼茫然而失神地望著前方。
忽然間,他的身體僵住,原本失焦的雙瞳開始起了異樣的變化,渙散的視線竟慢慢的注入一抹明晰的神采。
「你怎麼了?」峻德治敏銳的察覺到他不對勁的反應。
「三哥……我的眼……看得見了……」一會兒後,他突然語音不穩地說道,顫抖的抬起手,輕輕撫上眼皮。
「什麼?」峻德治訝異至極,很快的蹲到峻德平身前,目不轉楮地盯著他的雙眼仔細診察。
「我看得見了……」他的雙眼眨了眨,焦距清清楚楚的落到峻德治臉上。雖然視線還有些模糊吃力,但他的確看得見了。
「太好了,原來你的眼並沒有傷得很嚴重。」峻德治松懈的吁了一口氣。
峻德平無心沈醉在復明的喜悅中,他猛然起身奔向溪邊,眯起對強光仍然感到不適而疼痛的眼楮,而四周搜尋阿鎖的身影。
「四弟,‘九指神算’要我轉告你一句──你若再追下去,原本該踏雲驕天的青雲命格,將注定要因你執意收養的阿鎖而完全毀敗。」
峻德平身形一僵。
「我沒興趣听那個老神棍的渾話,我的命運受他的預言擺布了十五年,很夠了。」
峻德治聞言,眼眸變得深邃,也不再多說。「她被溪流沖到下方去了,水流很急,加上她背後被砍了一刀,再不快點,小阿鎖可能就要滅頂了。」他指向下游處。
峻德平二話不說,立即拔足沿著溪岸向下游奔去。
峻德治沒有追上去,只若有所思地看著峻德平的背影,緊接著搖了搖頭。
他抬頭看了看逐漸偏西的日頭,瑰紅得奇異的夕照,令人不安。
「這顏色……看了真不舒服。」他喃喃地說道。
※※※
峻德平條然停住急奔的步伐,眼神銳利地望著前方與四周荒涼的溪畔山林格格不入的華貴車陣。
雖然沒料到會在這里遇上朔善城的悅諒公主,不過,應該是有意安排的巧合。他唇邊浮起了一抹洞悉的笑意。
「平王?你的眼楮好了?」在眾星拱月的排場中心,悅諒公主在一張精致的交椅上坐直了身子,她對他的出現似乎沒有太多訝異,擺明了的確在等他。
不過,她倒是對他突然恢復視力的眼楮,實實在在地顯得驚詫。
「悅諒公主?你不是已經回城了嗎?」峻德平垂下眼睫,臉上笑意溫和,所有的憂焚情緒全在一瞬間成功地掩消在眼底。
「哦,我閑來無事,想四處散散心,所以在這附近逗留了幾天。」她話語一頓,眼神閃過一抹光亮,伸出縴手指了指身後。「沒想到,在這溪畔休息了一會兒,我的侍從只是抓個魚,竟然撈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平王有沒有興趣知道我撿到了什麼?」
他沒有回答,只是眯著眼,視線落在悅諒公主身後臨時搭建的帳子上,心頭迅速地盤算著。
此時縱帳中走出一名婢女,來到悅諒公主的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悅諒的表情似乎訝異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平穩神色,抬頭看向峻德平。
「平王,要不要進帳看一看?那個可憐的小東西差點變成了個破女圭女圭,我的隨行大夫剛將‘她’縫合好。」悅諒公主特意強調那個「她」字。
峻德平將視線掉回她身上,對于她異樣的語氣只是淡然的笑了一下。
「公主救了我的人,我該如何報答是好?」
「只是舉手之勞而已。」悅諒公主緩緩起身,嬌媚多姿地走向他,貼近他胸前。「我出手救你的書僮,沒有別的用意,只是想邀個小寶,代父請您移駕我朔善城作作客。」
「悅諒妹子的邀約,我怎拒絕得了?何況,你救了我的人,我本該要欠你一份情。」他低下頭,俊秀斯文的臉上一片溫柔笑意,調戲似的輕捏了一下她的下巴。
「那麼,就請平王在心里記著我這份情。」悅諒公主風情萬種地一笑。
峻德平的眼眸變得深沈。
呵,才一復明,便又要投身在爾虞我詐的城國政爭之中了嗎?這種勾心斗角的日子,當真終身擺月兌不得?
如果這種日子就是那個「九指神棍」預言的青雲之命,那他可真的不要!
按明之後,久違的無力感再度席卷而來……
※※※
背好痛……整個背部像被火燒似的……落水時的痛苦窒溺感還殘留在口鼻肺腔中,使她疼痛不堪,也是如同火燒一般的劇烈灼著…阿鎖果著半身,身下蓋了條錦被,趴伏在床褥之間,意識迷迷濛濛的飄浮著。
「小阿鎖?」溫柔的嗓音像是怕擾了她,又像是忍不住呼喚,低低的穿過她混沌的腦子。
平主子?他在這里嗎?
她……她要和平主子說話,她要睜開眼看他,她要……嗚……可是她動不了,眼皮好沈好重……渾身不由自主的無力感,惹得她挫敗的哭了出來。
「怎麼哭了?疼嗎?是我不好,沒辦法保護你。」峻德平嘆息一聲,坐到床榻上,伸指拭去她眼角靜靜落下的淚。
指尖微溫的水滴,一路慰燙到心口,令他的思緒莫名糾成一團扯也扯不開的煩亂絲結。
視線接觸到她的潔白背部,紅腫丑陋的縫合傷口,從右肩下方蜿蜒橫踞到腰部。
「你現在看起來,果然像個破女圭女圭,背上破了好大一個洞。你可要快點好起來,我的小阿鎖應該是精神奕奕的,像野兔一樣的活蹦亂跳才對。」大掌撫上她的頭,語氣雖然充滿輕嘲,安慰的指尖卻泄漏出難以察覺的顫抖,只有他知、她知。
她要是再晚一點被人救起,即使沒有溺斃,也會因失血而亡。
我……會努力……平主子……等我……等我好起來……阿鎖依舊閉著眼,想說出口的話,全只能化成指間微弱的抽動回應。
「對不起,阿鎖……對不起……」他注意到她的微弱響應,懂了她的心,立刻伸手緊握住她無力地擱在枕上的小手,斜傾身子,吻上了她仍然帶著血味、有些失溫的雪白細肩。
回答他的,是她另一串情難自禁的淚珠,而與他交纏的指尖,則以幾不可察的力道,再次微微的收攏。
平主子……我會好起來的……阿鎖還要陪您一塊兒流浪呢……阿鎖在迷茫的意識中,無聲的承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