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可以保你性命。」
「性命?」霜濃失神地重復。
「我順著你娘生前的遺願,費盡心機將你藏在宮里十六年,就是不願見到預言成真;趁著現在一切還未走到無法挽回的時候,快跟我回去吧!」
霜濃笑得苦楚、笑得飄游。
「沒了心,徒留性命又如何?」她喃喃低語。她的心,已經在這里、在他身上落了根。
已經回不去了……「霜濃,別說傻話,跟爹走吧!」諶壽似乎明了了她的決定,面露驚慌。
霜濃將雙足往地面輕輕一抵,止住了搖晃的秋千,一直在空中懸蕩無底的心,也在同一瞬間停止浮旋。
靜默了幾秒……「不,我不走。」
突然之間,一切都清明了起來!
「霜濃,不要做傻事啊!你還不明白留下來會有什麼後果嗎?」諶壽心焦。
「我答應過他,哪兒也不去,除非有他陪著。」她的語氣柔順,卻堅決,像是有了某種覺悟的信念。
「你這是何苦?你為他付出全部,包括性命、名譽,他利用你的時候可曾感激你半分?可曾為你設想半分?不要傻了,孩子,跟爹回去,你不適合活在這個復雜的世界,不適合陪伴在峻德修這種深沈男人的身邊啊!」諶壽苦口婆心地勸她回頭。
諶霜濃像是打定了主意,依然堅決地搖了搖頭。
就當她是死心眼兒吧!現在的她,只想依著自己的心意而走。
她舍不得那個在她面前脆弱失控,流露出孤獨眼神的男人。
看不到他的念頭,仿佛在她心窩上一針又一針地戳扎著,痛徹難當。
「如果我離開了,會讓他變得更加不信任這個世界,更加萬劫不復。我不能走,我答應過他,要尋到一塊清水淨土讓他瞧瞧的。」她抬起水眸,不求爹爹明白,只希望他能給予她選擇的自由。
「霜濃……」諶壽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怎麼才一段時日不見,女兒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爹,請成全我。」她開口請求。
諶霜濃分明無垢的眼眸,沈靜地望著諶壽,讓他驚覺,他是真的要失去這個女兒了。
「你要我怎麼跟你死去的娘親交代?我答應過她,讓你平安成長,為人妻母,平平順順地度完一生,不希望你真如批命的預言一樣,年華早殞……這也是我膽戰心驚地將你養在冷宮十六年的心願啊……」諶壽受到打擊,幾乎不穩,頹喪地倚住身後的樹干。
「命由天定。既然有人能算出上天要我走什麼樣的路,何必還要費盡心思去改運避禍?即使能,之後的命運真的能比原來的更好嗎?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寒暑,我想求的,是要不枉此生,遇上該相遇的人,完成該完成的事,如此而已。」
「即使對方會將你打入地獄,你也不後悔嗎?」諶壽低弱地開口,神情蒼老了許多。
「既然是命,我不會後悔。」諶霜濃無懼無悔的神情,撼動了諶壽。
他不知道女兒與峻德修之間發生過什麼事,讓她對他的感情深濃到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探得峻德修那方面,對他女兒又是怎麼樣的情感──他只知道,他已經失去這個女兒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一戰,戰鬼不止搶了我的城國,也搶走了我的女兒……」諶壽傷心地喃喃自語,扶住樹干,強撐起搖搖欲墜的佝僂身子,放棄了勸說,一步一步地緩緩離開。
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小心藏了十六年的女兒,一夕之間毀在「戰鬼」的手里?
不,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帶女兒回諶城。他相信,回到諶城後,一切都將會平靜下來。
「今晚,就今晚爹一定要帶你走!」他低語著,計劃也慢慢成形。
臨去前,諶壽望了女兒一眼,眼神變得異常堅決。
諶霜濃的淚水涌上眼眸,無聲地滑落頰邊,沒有注意到諶壽離去前向她投來奇異的一瞥。
對于爹爹的失望,諶霜濃雖然心痛難抑,卻仍舊沒有開口挽留爹的腳步。
現在的她,終于能夠理解爹親將她養在深宮中,不聞不問,為的只是躲開世人的眼光,避免將她拉入塵世,面臨難測的命格。
既然上天讓峻德修在陰錯陽差里尋到她,她也不再抗拒冥冥之中自有運轉的安排。
但是對于那句關于她「滅世」的預言,她是怎麼也不肯依。
突然間,她有所徹悟,睜大雙眼,忍不住輕笑出聲。
原來,所謂的「戰鬼」,只不過是世人恐懼作祟的心魔罷了。
「亂世絕非戰鬼一人所為,滅世更非諶女一人所能,世人怎不明白?」她望著湖面自言自語,嘆息世人糊涂。
第八章
自古以來,「功高震主」一向是伴君重臣的禁忌。
而在今日,這個意義重大的閱軍儀典中,峻德修竟然犯下了這個無可彌補的大錯。
峻德治眯眼看著校場,看似面無表情,暗地里卻早已忍不住心驚,焦灼地暗道一聲不妙,越來越為峻德修的生命安危操心。
統領數十萬大軍並非易事,對于早年即嶄露軍事領導天分的峻德修來說,卻易如反掌。
峻德修天生具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卻又能與下士小兵同甘共苦,加上領軍有方,戰戰皆捷,無形中為他塑造出無人能及的領袖魅力,所有人皆甘于服從。
方才峻德天龍準備以城主身分,向大軍鼓舞宣誓之前,峻德修只是策馬登高到校台上,向底下掃了一眼,隨後輕輕揚起一手示意,數十萬大軍竟然瞬間悄然無聲,凝肅靜默的氣氛,強烈地撼住當場所有文武百官──也包括了神情在瞬間愀然變色的峻德天龍。
峻德治深深嘆息了一聲。「大哥的棋步,越走越險了,他可別走火入魔了才好。」
※※※
醒來後的第一個知覺,怎會是莫名的頭疼欲裂?
「啊!我的頭……」諶霜濃捧住頭,在昏與醒之間痛苦地掙扎,依稀察覺到自己躺在一處移動搖晃的廂式小空間里,身子底下還鋪著軟褥。
發生了什麼事?她驚慌地想著。
「霜濃,別怕。蒙汗藥的藥效剛退,有一點不適是正常的。你再睡一會兒,咱們現在正經過朗日城的邊境,再過不久就可以回到家了。」伴著窗簾布一掀,廂外一個熟悉的嗓音,從小窗口傳入,一道刺目的光線也隨之泄入。
霜濃動作異常遲緩地抬起手臂,遮住陽光。
爹?
蒙汗藥?
回家?回哪一個家?
一連串的疑問霎時間在她心頭爆開,卻苦于額際的劇疼而說不出話來。
她不停地拚命喘息,掙扎著要睜開眼,冷汗布滿額際。
沒多久,她發現自己在迅速移動的馬車廂里,諶壽話里的訊息也逐漸傳回她的腦里。
爹竟偷偷將她從修王府中帶出來?
既然已經到了朗日城的邊境,那表示他們趕了至少一日夜的路!
「爹……爹,送我回去……」霜濃虛弱地攀著車廂壁坐起身,掄起拳頭,無力地捶著車廂。
「爹……求你送我回修王府去呀!」她可以感覺到,她與峻德修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得令她心慌。
在這個時刻,她不能離開峻德修的保護範圍,否則,她真的會成為一顆致命的棋子。
為了她,甚或以她的名義,難保峻德修不會瘋狂地采取極激烈的反撲手段。
到時,即使她不願成為滅世的諶女,也會成為亂世劇變的引爆點!
「霜濃,你再睡一會兒,什麼都不要想,咱們就快到家了。」
諶壽听見她的哀求,面色一沈,更加鐵了心,催促馬夫加快揮鞭,一心想早日回到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