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原來是這事啊……」老管家笑得眼都眯成了一直線。「橘家都是好人……我們日本人是很注重階級觀念的,雖然老爺、小姐、少爺們總要我們無需事事卑躬屈膝,但……我非常尊敬橘家人啊。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是個孤兒,在橘家得到了以前從未妄想過的愛與幸福,橘家給我的一切,已經讓我此生無憾了。」
慕痴心咦了一聲,盯著管家爺爺陷入回憶里的神情萬般溫柔,便沒出聲打斷他。
「是老爺的父親大人將我帶回橘家的。我只比老爺年長四歲,當時被帶回來,就是被囑咐要隨身服侍老爺的。」咳咳咳……好不容易昨晚奇跡似的不病不痛卻在這時加倍的不適,老管家眉頭蹙起,決定暫時忽略身體警訊。「老爺身份尊貴,對于我一個小甭兒卻是萬分照顧。以前無論任何賞罰,老爺都與我福禍共擔……這教我,怎麼能忘了橘家待我的恩情,當然要更加遵守自己的本份,不能忘記自己的初衷……全心全意守護,服侍橘家。」
「是因為橘爺爺受西方教育的影響,階級觀念才不那麼重嗎?」慕痴心推測。老管家贊賞地點點頭,「是啊,老爺甚至還要求讓我陪著他一起讀書,一起上學。我的兒子,媳婦也受盡橘家恩澤,陪著小姐出國栽培呢……」想起已逝的兒子與媳婦,老人淚光閃閃,語帶哽咽。
「隼和小少爺只相差一歲,那時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身體虛弱的小少爺身上,倒是忽略了隼許多。後來我兒子,媳婦車禍過世後,隼的心理嚴重受創,我忙著傷心有又忙著處理後事沒發現,卻是小少爺細心發現了。」
孟儒的確是個體貼又心思細密的人啊。慕痴心唇瓣掛上微笑。心里沸騰著感動。
「隼那時都不肯開口說話,要不是小少爺即時發現他自閉封鎖的現象,請來心理師治療,每天每天還花時間陪著隼,誘著他開口,我可能早已切月復自殺去向我兒子,媳婦賠罪了。」
老管家神情滿是懊悔。「所以我對小少爺除了感謝,還多了份無以為報的恩情。即使老爺與少爺們都說我是家人,但我怎麼能成為他們的家人?我何德何能?這輩子我只願能全心全意服侍橘家人,讓他們的每日生活過得舒適,方便啊。」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份心情?慕痴心不懂,她很難懂得家人之前除了親情之外。還多了份恩情的感念有多深,多重,多濃。
「雖然我沒辦法回報他們更多,但我卻有辦法讓他們每一天都活得開心自在。」意喻深遠地看著慕痴心。「每一天我親自幫老爺、少爺折棉被、整理房間、書房、燙衣服、燙報紙,凡是他們的偏好、口味、習慣,都是經由我親自仔細安排,篩選、過濾……直到看見他們吃到自己喜歡的菜露出一道微笑、冬天穿上剛燙好的衣服時滿足的嘆氣,我就覺得自己做對了,而且會為此感到非常有成就。」
要費多大的工夫,才能對一個人的生活習性了解得如此透徹?慕痴心贊嘆著,也佩服著老管家對待自己身份與職責的,一絲不苟,那代表著一份尊重——對自己的尊重與對自己所愛之人的尊重。
「痴心小姐,前些時候,你不也告訴我你沒辦法喜歡上小少爺嗎?」
老管家盯著傍晚的暗橘色天際。「那現在呢?現在還是沒辦法嗎?」他一直知道兩個年輕人在一起不過就是為了完成他生前在世的心願,只是這幾日觀察,卻讓他覺得他家小少爺並不是沒有希望啊。
但願,但願能在他尚未離世前,可以看到小少爺真正幸福的笑容啊?
「現在……現在……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慕痴心回答得氣弱,又感到罪惡,只覺得自己欺瞞了管家爺爺相當不應該。
「痴心小姐,我想你還缺乏了一點點的勇氣喔。」老管家將遠望天際的目光收回,俏皮地對著慕痴心眨了眨眼。「我可以把我的勇氣給你,也許你就有辦法給小少爺真正的幸福了。」
老管家話中帶話的深奧听得慕痴心臉紅心更虛,于是只好順著他的話尾問︰「管家爺爺要怎麼把你的勇氣給我呢?」
「痴心小姐喜歡唱歌嗎?」見她用力點頭,老管家才說︰「我教你唱一首歌,等你學會這首歌後,我的勇氣你也全學會了。」
「哪首歌?」慕痴心興致勃勃地問。
老管家笑笑沒答,咳了幾聲後緩緩啟口吟唱,字正腔圓的日語經由他滄桑歌嗓頌揚後盡是不可思議的溫暖又溫柔,听得她萬分入迷又情不自禁地跟隨歌詞里的詞意涌現一股壓抑不下的酸澀。
于是,當穹蒼悄悄被染成一片墨色,星辰耀升時,廊道上肩並肩坐著的一老一少專心地一字一句傳授教唱及努力學習著,更在相視一笑的剎那,用心體會那一點一滴勇氣的傳遞與匯聚。
他記得那一天她和管家爺爺一起唱著歌,唱了好久好久,唱到最後管家爺爺竟等不及孟儒回來。當他們舉頭望見美麗月亮高高懸掛在黑絨夜布上竊听他們的歌聲時,她听見管家爺爺暢快呼出一口郁氣,從此含笑長眠。
她也牢記著那一天,管家爺爺傾吐出的最後一句話,依然是關于他口中崇敬又疼愛的小少爺。
***
這一場簡單大方又不失隆重的追思會上,慕痴心听見許多人透過麥克風述說著他們心中最稱敬的朋友、長輩、家人——駒宮理央,是位如何獲得所有人尊敬的長者。這次除了孟導演在得知駒宮管家生病的消息後提前由台灣飛來京都探視之外,在駒官管家辭世後即刻聞訊趕來哀悼的還有慕痴心的父親慕璽。
小小追思會現場聚集了約有五十人左右,包括橘家主人與橘家佣僕,以及曾經受過駒宮管家幫助的一些好友。原先溫馨的氛圍,在向來嚴肅的橘家爺爺上台未語先凝噎後,陷入一片好不容易強壓抑下來的悲淒與哀痛。
慕痴心揩去眼角淚水,視線再度定點在前方那道淡定的白色身影上。
于是自老管家逝世後,她沒看過他掉下一滴淚,即使是在今天氣氛凝重的會場內,她也不曾看見他面露哀傷,只見他斯文俊秀的臉淡淡凝笑,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老管家親自挑選出的相片正被放大在螢幕上交錯淡化的播放。
雖然是笑著,但他空洞的眸及渾身散發出的僵冷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強烈疏離,就連她都無法輕易踏近……心里糾結著不舍、心痛、心傷,甚到還多了一份畏懼;她害怕孟儒沉浸在痛失親愛管家的情緒中,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又從此忘了她的存在。
這份畏懼前所未有地緊緊攫住她的心神,讓她開始焦躁不安。
她承諾過她會陪著他的。
但此刻的她卻連近他一步都舉步維艱……她曾經試圖鼓足勇氣要靠近他,但步伐卻在他投來的一記冷淡、死氣沉沉的目光下遲疑了。
她喪氣的心里很難受,覺得自己真是膽小怯懦又沒有。
「痴心,和爸爸聊聊好嗎?」
靶覺手被人牽握起,慕痴心恍惚回神,才看見那雙大掌是她父親慕璽。心里隱隱泛開一陣失落,她現在終于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與孟儒手牽手的依戀了。
「我看你眼楮一直盯著孟儒瞧,這麼舍不得啊?」慕璽牽著女兒步出場外,日正當中的午後格外炎熱,顧慮紫外線會將女兒白女敕細致的肌膚曬傷,便立即疾步朝前方大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