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茵作夢也沒想到,今日這場意外居然迫使她滯留美國整整八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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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的盛暑午後是一天當中最美的時候,斜陽向晚的黃昏尤其撩人,此時的夕陽仿佛一壺葡萄美酒,沿著兩邊天際緩緩傾注,逐次逐次以最優雅款擺的姿態,染紅半面蒼穹。
季仲桓站在火車站外很久很久了,直到所有的余暉從他身上全數撤退,暮色一層一層謾卷雲涌,他仍舊無知無覺。
在光線微弱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車站里點上燦亮的日光燈,他才意識到她今天也許不會回來了。
恍然舉目四處環顧,車站里的旅客已寥寥無幾,十點十分,真的已經很晚了。從中正機場回宜蘭,即使搭平快車也早該到達。她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頹然騎上機車,滂沱大雨竟毫無預警地拍打下來,他沒有避雨的打算,木著臉,機械地發動引擎,往鄉間小路風馳電掣。
她在美國過得好嗎?
才短短十幾天沒見,他竟要命的思念著她。這種感覺像蜂蜜里加了胡椒粉,很嗆、很難入喉,卻怎麼也忘不了。
他原已激越的心思陷入了更加躁動的混亂之中,久久難以平息。他要去向她女乃女乃要她在美國的電話,他要親自問她到底要不要回來?什麼時候?
機車穿過竹林,忽然一部救護車呼嘯著迎面駛來。
季仲桓忙按住煞車,瞪大眼楮,昏黃的車內,隱約看見雪茵叔叔垂頭喪氣的臉。
會是誰呢?
他不敢攔車追問,只好猛催油門,趕往邵家。
此刻,莫名地,他對雪茵的思念忽爾排山倒海,難以自拔。
第四章
就在雪茵遇劫的第二天,她女乃女乃因急性腦溢血于是日午夜與世長辭。
她嬸嬸不知是蓄意,還是真的大忙,直到喪事辦完後才發了封電報給她——雪茵︰
女乃女乃于五月二十日過世,業于日前發喪完畢,她臨終前再三囑咐,要你留在美國,切記。你的一干物品,我己裝箱托運,近日內應可到達。
嬸嬸字
這封電報宛如晴天霹靂,震得雪茵久久不能自己。
女乃女乃死了,嬸嬸也不要她了,她現在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雪茵再怎麼堅強,也禁不住接二連三的打擊。她躲在房里足足哭了兩天。每日夜幕襲來時,她便覺得自己像在洶涌波濤中掙扎的一葉扁舟,靠不了岸,也望不見光明的所在。
和死亡相比,文憑算什麼?大學聯考又怎樣?赴美的時候,她原以為零丁無依的日子就將成為過去,無情蒼天竟接連奪走她兩位至親的生命,讓她從興奮的高峰跌入絕望的谷底。至此,她才恍然明白人生的灰暗冷絕,感覺自己的力量如此微渺,這麼容易就被愚弄,這麼無法自立。
在知道嬸嬸已經乘機將她掃地出門後,雪茵難過得差點萌生尋短的念頭、她怎麼忍心連奔喪都不允許,莫非她當真視她為眼中釘,急欲拔除而後快?
在家里時,她盡量表現得乖巧懂事,誠惶誠恐地听從嬸嬸的一切安排,從來不敢有所違拗。沒想到,她的努力仍是徒然。
「你可以起來吃點東西嗎?」
麥克?肯尼口中的冷血動物,卻是全家里最關心她的人。雪茵知道他每晚都會來,雖然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位立門外,直到她哭累了,朦朧昏睡,他才默然離去。
「謝謝你。」雪茵望著托盤內美味豐盛的菜肴,卻沒有一絲胃口。
「好歹吃一點,才有力氣和老天搏斗。」麥克講話的時候,喜歡睜著炯炯波動的眸光凝視她,一動也不動地。
「沒有用的。」雪茵含著淚,克制地不讓它淌下。「我已經徹底被打敗了,再努力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原來你這麼沒骨氣,一點小小的挫折,就讓你灰心喪志。」他尖銳的語句像把利刃,直刺雪茵的胸膛。
「風涼話誰不會說?等你面臨像我這樣的困境時,找個相信你會比我表現得更好。」雪茵恨不能一拳揍得他稀巴爛,沒同情心的家伙!
麥克陰幫地閃了下星芒,淬然扯開他的上衣,露出肚月復數條如蚯蚓般的刀疤。天!他不會是黑社會的老大吧?
「上面這兩道是十二歲我爸剛走的那年,鄰居小孩譏笑我跟丹尼爾是沒人管的野小孩時,雙方大打出手留下的痕跡。打架不是好事,但別人欺到頭上來就必須還擊,我和丹尼爾雖然渾身掛彩,仍然奮力擺平那幾個高年級的學生。」他平淡的口氣,猶似講的是別人的故事般,完全不生波瀾。
「你爸爸他……」
「怎麼死的?」麥克譏刺地牽起嘴角。「被打死的,他每天喝得爛醉如泥,當光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最後因付不出酒錢,被酒吧里的酒保活活打死、」
「嚇!」雪茵瞪大水眸,不相信听到的是真實的故事。「那你媽媽……」
「很可憐是吧?」他搖搖頭,綻出一抹難得的清朗笑靨。「錯了,她比我們更希望他死,只有如此她才能獲得解月兌。」
「但是,一個女人獨立扶養四名幼齡的孩子,是非常辛苦的。」可憐的瑪俐,她的冷做強悍,一定都是這樣磨出來的。
雪茵突然的同情她,深深地為先前敵視她的行為感到後悔。
「所以,你比她幸運多了。至少你一人飽全家飽呀!」麥克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像……像一個人……
是季仲桓?
短短一個月,竟覺人事全非。雪茵的心口猛地抽痛著,他……也許早已將她忘得一干二淨。
「在想什麼?」麥克看出她心不在焉。
「沒,沒什麼。」雪茵強顏歡笑,希望表現得堅強一點。
「傻瓜,想哭就哭吧!」麥克猿臂輕攬,讓她偎向自己厚實寬廣的胸膛,盡情哭個夠。
雪茵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索性把臉埋進他臂彎,拿他的襯衫當拭淚的手巾,任由淚水把自己融成一團軟泥。這一哭,她才驚覺多少年來,她隱藏了多少委屈,記憶的簍子里盛載的是一片汪洋淚海。
直到哭得近乎虛月兌險些氣竭時,她才顯弱地挺直身子,滿懷歉意地垂著曉首。
「對不起,你的衣服……」
「改天再賠我好了。」麥克倏然沉下臉。「听著,我希望你留下來。」
「不——」她有什麼資格呢?
「听我把話說完。」麥克焦灼的碧瞳逼視她。「明天我就要離開了,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也許一年半載都回不來。」
「為什麼?」淚水迫不及待涌進她的眼眶。
雪茵現在最怕的就是分離,每次分離都像再度遭到遺棄一般,令她倉皇無措,忐忑不安。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原因,但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還能見到你。」輕柔地,他在她額頭烙下一記吻痕。
「不要,不要,不要走好嗎?」她這個溺水的小小女子,好不容易攀到一根浮木,而他居然也要走了,而且一去那麼久。
「這是我的任務,除非完成使命,否則連命都不屬于我自己。」麥克捧住她的臉,小心翼翼地詢問︰「可以叫我一聲哥哥嗎?」
「哥哥。」呵,她終于「又」有一個親人了。
他開心地暢懷大笑。「好妹妹,記得要等我回來。」
雪茵瞧他笑得振聲飛揚,赫然覺得自己的遭遇好像已經不那麼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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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季仲桓的父親問這句話的用意不是表達憤怒,而是想確定他兒子是否真的幡然悔悟,了解他這個做爸爸的多年前已經提出的一番苦心。
「你沒听錯,我決定要到美國念書了。」季仲桓十足肯定的語氣,顯示他確實吃了秤鍵鐵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