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俐終于笑了,不是友善的展顏,是因為滿意于自己一手撮弄的「杰作」而洋洋淺笑。
「下去吧,他們一定等得餓壞了。」
她沒給雪茵退縮的機會,一手牽著她,大步往外走。
這房子剛進門時感覺挺大的,怎麼這會兒突然變小了,才幾步已經下到一樓的餐廳——
全員到齊!
八只眼楮各懷鬼胎地一起膘向她。雪茵努力猛喘大氣,才勉強把持住,讓旁人不會從她緊張兮兮的表情中,看穿她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田莊丫頭。
「我先自我介紹。」坐在最末席的男孩,約二十歲上下,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我叫彼得,歡迎成為我們家族的一員。」
「肉麻!」他身邊的男子粗野地壓下他的肩膀,碧幽幽的眼珠子,賊賊地轉呀轉。「你好,我叫丹尼爾,是你的三哥,不過只要你喜歡叫我什麼都可以。
「喲曖,有完沒完啊你,羅哩八唆的。」肯尼翻了個大白眼,回敬丹尼爾的超級肉麻。「老二,換你。」
「我麥克。」
這個麥克老二英俊挺拔,氣宇軒昂,堪稱是他們四兄弟中最為上相的。
雪茵不自覺地多望了他一眼,竟立刻被肯尼逮住。
「千萬別被他的外表騙去,他是標準的冷血動物,尤其是對女人。」
「統統給我閉嘴。」瑪俐在這個家擁有絕對的權威,她一聲令下,大伙便噤若寒蟬。
雪茵望著滿桌的菜肴,竟不知從何「動刀」。
住在宜蘭鄉下時,從沒有人帶她去吃過西餐,女乃女乃更是三令五申嚴格禁止她吃牛肉。這會兒真是糗大了,右手拿刀,左手握叉,然後呢?
「你不餓嗎?」彼得低聲問。
「我……」
窘迫的當下,陡見麥克伸手拿起面包,大口咀嚼。
雪茵大喜,忙學著他使出五爪功。他個這里的面包和台灣的不太一樣,比較硬也比較Q,很有嚼勁,雪茵吃完一個又抓了一個。
「光吃那玩意兒,難怪營養不良。」瑪俐二話不說,一大塊牛排就往她盤里夾。「吃。」
「我女乃女乃說……不可以吃牛肉。」何況它根本沒煮熟。美國人吃東西都這樣野蠻嗎?
「放心,我們不會跟你女乃女乃告密的。」彼得好言安慰她。
「可是……」雪茵光看牛排上血淋淋的樣子就倒足了胃口,哪還吃得下。
「那麼雞腿呢?」肯尼瞧他老娘的臉已經拉得巨長了,急急問道。希望雪茵千萬別觸怒她,害他們跟著倒大楣。
「不是啦,我——」誰大發慈悲送她一雙筷子,她保證感激不盡——
炳,麥克又用手去抓雞腿吃。既然他可以,那她應該也就……
雪茵豁出去了,決定麥克怎麼做她便如法炮制,誰叫他們不盡地主之誼,連雙筷子都沒為她準備。
「麥克,不要做壞榜樣。」這孩子怎麼啦?平常常斯斯文文的一個人,今兒怎麼一反常態,像個野人似的。
「哈!你一定是看到美女,忍不住舉止異常,藉此引起眾人的注意。」丹尼爾壞壞地朝麥克和雪茵擠眉弄眼,吃吃詭笑。
美女?
麥克斜斜月兌向雪茵,暗暗咒為了聲︰濫用形容詞的蠢蛋。
「別理他,三哥就是愛惡作劇。」彼得的笑一逞天真無邪,充滿溫馨。「告訴我,你的英文名字叫什麼?」
「MONICA。」那是高一的英文老師幫她取的。
「很美,很適合你。」彼得坦誠的目光,連酬酢的客套話都能說得自自然然。「你的美語不錯,應該可以直接進人高中就讀。」
「不,我下個禮拜就要回台灣了。」她爸爸病成這樣,她為人子女理當留下來照顧他,不,女乃女乃再三叮嚀,一個星期就必須趕回去,實在教人左右為難。
「什麼!」瑪俐的震怒多過于震驚。「你想撤下你爸爸不管嗎?」
「我……」剛咽進去的一塊面包干澀地便在咽喉,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雪茵胡亂端了一杯飲料倒進嘴里一酒?「咳咳咳!」媽呀,差點沒嗆死她。
「你還好吧?」除了麥克,所有的人均以無限同情的眼光詢問她是否無恙?
「我沒事。」仔細再瞥眼手中的杯子,才知道不過是一杯電影里常見到的粉色佐餐薄酒。真沒出息,小小一杯果汁酒也能把她整得這麼慘。
「陶絲,倒一杯柳橙汁給小姐。」瑪俐快受不了她了。「照我的看法,你應該在美國長住下來。」並且接受她嚴厲的教。
「不行,我再兩個月就要畢業了。」雪茵不確定受不受得了那麼久看不見季仲桓。追根究底,他才是令她歸心似箭的主因。
「你老爸也再過兩個月就要死了。是你的功課重要還是他的命重要?不怕人家說你不孝嗎?」
瑪俐把一大塊蝦肉送進嘴里,憤怒地大嚼大咬,完全不像丈夫重病,即將守寡的婦女。
她一句話把餐桌上的氣氛弄得烏煙瘴氣。
丹尼爾見瞄頭不對,第一個就藉故蹺頭了,緊接著彼得和肯尼也宣稱另有要事溜之大吉,席上只剩下麥克、雪茵、瑪俐各據一隅。
僵凝的氛圍使得褥暑的天候突然籠上一股涼意,卻又窒悶得令人呼吸困難。
「我去看爸爸。」雪茵只想逃離瑪俐的視線,越遠越好。
「不必。你爸爸現在需要休息,尤其不能說大多話,明天我會安排時間讓你們見面。」
開玩笑!我們是父女吶,見個面還得經過你安排?雪茵從沒听過如此荒謬無稽的事情。她立在原地,非常冷郁地梯視著瑪俐。足足有數十秒鐘之久。
「你是不是害怕我爸爸跟我說什麼?」
瑪俐闊嘴囁嚅了下,又緊緊抿住。
不否認即是默認羅!
「有什麼事情是我應該知道的?」雪茵鼓起勇氣挑明地問。
「在這個家,沒有任何事情是你必須知道的。」瑪俐說不到三句話就把「這個家」掛在嘴上,猶如退役的老兵堅守著最後一塊堡壘,禁止他人蝓越擅闖。
她終究設將雪茵當成是自家人,否則不必這樣防著她,雪首悲哀地想著自己的身世,想著十幾年來的遭遇,想著才剛相逢卻即將天人永隔的父親,以及……終至忍抑不住,掩面哭了起來。
「愛哭泣回房里再哭個夠,別站在這兒破壞我的胃口。」她的心比石頭還要硬梆梆的雪茵放下餐巾,頭也不回地沖上二樓,她在樓梯口躊躇了下,決定違抗瑪俐的命令,逕自悄步邁向她爸爸的房間。
好在看護他的女佣下樓吃飯去了,長長的甬道,比之先前還要冷清寂靜許多。
她躡手躡足到達門口,輕輕叩了下門,許久不見回應又叩了兩下,還是靜悄悄的。
好奇心加上不祥的預感驅使雪茵扳動了把,推開房門——
嚇?
「爸爸,爸爸!」她忙不迭沖過去,尖聲狂吼。
「爸爸!」
淒厲的呼喊聲驚動了屋里的每一個人。
麥克是第一個奔上樓的。
「怎麼回事?「爸爸他……」雪茵身軀哆嗦地俯在床沿上,淚如泉涌。
其實不必問,當麥克瞥見床邊那灘滿是腥味的血漬時,已然明白了十之八九他輕巧扳正雪茵她父親的身體,一手按向他頸項間的脈搏,神情凝重地垂下眼瞼。
「怎麼樣?爸爸他……」
「我瞧瞧。」瑪俐接踵而至,手里握著听筒,熟練地檢查他的眼球、心跳。
就在大伙慌亂成一團的節骨眼,雪茵赫然發現,她爸爸手心似乎握著什麼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瞞過家人的耳目,將那張字條偷偷取下,緊握在手里。
直覺告訴她,她爸爸一定有話要對地說。若非瑪俐一直蓄意阻撓,他大可以不必用寫的。天知道,他是耗了多大的力氣才找到紙筆,寫好這張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