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仰起臉,眯眸狠瞪那天上高高的天老爺一眼,她堆起笑容,轉首,微俯身一禮,平聲道︰「晏爺好雅興,兩位小避家好雅興。」
「明月姑娘,咱們公子爺請你不必多禮,請過來一起喝杯茶吧!」
「多謝晏爺啦!」
她視而不見遠處花奴青筋在爆的額頭,微垂首讓劉海遮嚴自己也在爆的額頭,從光禿禿了一大片的菊田直接踩踏而過,步履很是輕快地湊近以茅草搭建而成的小小八角涼亭,不轉那曲曲折折的鵝卵石徑,只手提起裙角,很利索地一個抬腿,從那涼亭的尺高竹欄上一躍而過。
不是三寸金蓮的光果腳丫從裙下一閃而沒,不小的抽氣聲讓她笑著揚眉,而後面不改色地欠身落座。
「姑娘,你好不羞——」
她笑著睨那兩個幾乎被嚇出冷汗的小善財童子一眼,假裝沒听見他們聲音不小的低語。
轉首,那個不動明王功修煉到第九層的男人,俊美的面龐上依然毫無任何可以讓她猜測出心思的表情,照樣目光淡淡,見她望自己,便微微頷首,而後,玉色的手指將清茶一盞慢慢而優雅地推到她的身前。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呃——」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楮,瞪瞪身前小幾上的裊裊清茶,再瞪瞪那個目光依然淡淡的男人,突然有了想揉眼楮的沖動。
痹乖,這個什麼時候看上去都像是天上神仙一樣的男人,這個向來沒有任何神情表情從來不聲不吭的男人,竟然會、竟然會降尊迂貴地親自拿茶——給她?!
用力拍拍忽然呼吸急促的胸口,她急急招手,要一旁同樣瞪大眼楮的兩童子過來。
「姑娘?」
「你們公子爺今天是不是——」她勾手指頭,要比較「天真無邪」的那個畫卷童子再湊近一點,小聲地當著人家公子爺的面咬起耳朵,「是不是有點——不一樣?」
「山水也覺得是啊!」
兩雙眼楮瞪著那雙突然加入進來的大眼,很詭異地什麼話也不再說。
「姑娘!」
咳!
她再次面不改色地坐正身軀,天真無邪的童子面不改色地站回他家公子爺身後,被氣得面目通紅的紅臉童子山水則站在秋風中,抖啊抖,抖啊抖。
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這辣手摘花更不知羞地在男人面前光著腳丫的女人、和這個突然背叛了自己的雙生弟兄竟然結成了同盟!竟然結成了將他排除在外的同盟!
難道是在小茅山探討《少年行》時,還是那夜與她合作智退黃先生時,或者是她故意被燙傷舌頭時起,他二人到底是何時結成同盟的?!
「公子爺——」
他顫顫轉首。
「是,公子爺,山水這就給姑娘她重新拿一雙鞋子去!」
咬牙,怒瞪依然笑眯眯不知羞的女人,他含淚跑出小亭。
「明月姑娘,你怎麼不穿鞋子,現在可不是夏天,若你著涼了可怎麼辦?」畫卷視而不見他家雙生兄弟含淚的怒瞪,只殷勤地替自己家公子爺問出最該問的。
「剛才進水了,所以月兌掉了。」
笑眯眯不知羞的女人雙手捧起茶盞,捂手,很隨便地回答。
好答案啊!
「那明月姑娘——啊,是,公子爺,畫卷這就去看看山水動作怎麼這麼慢!」
終于有些呆地瞪著又跑掉了的小童子,再在小小的涼亭內視線轉了一圈,「大事不妙」的糟糕感覺不期而至——
啊,如果沒有了那兩個很會察言觀色更會同他們公子爺「心有靈犀」的小善財童子,她留下來同這位晏家公子爺干瞪眼不成?
唔,眼楮觀鼻子,鼻子看嘴巴,嘴巴想著她開始怦怦跳的小心肝好了!
篤,篤,篤。
不算怎麼清脆的指節敲擊小石幾的聲音讓她不得不嘆口氣,將怦怦跳的小心肝很狠心地置之不理,慢慢抬起腦袋,慢慢抬起眼。
說句實話,自打她進這京師最怎樣怎樣的晏府來,雖然因為某事的干系有幾乎天天按照一日三餐見到這位晏府公子爺的機會,但,真的,她真的除了剛剛清醒那次,從不曾再直起頭抬起眼認真打量過這位晏爺。
真的從來不曾。
眼前,澄清如水,卻又烏若深潭的一雙黑眸,毫不遮掩地正視著她,她呼吸不由得一窒,心情有點像回到了好久好久之前,饑餓得快要死掉的她,手中終于有了可以填充肚子的食物!可以填充肚子的食物啊,且不管它是否可口是否美味,即便是豬狗都不屑一置的,可于一個饑餓得快要死掉的人來說,這便是,救贖。
從絕望中從死亡中的,救贖。
救贖啊,輾轉反側,日夜懷念,一直一直記掛在心,無一時一刻稍敢遺忘的救贖。
曾經冷冷的黑夜里,曾經驚慌害怕的寂寞里,曾經輾轉流浪的飄零里,曾經無一為繼的路途里,珍寶一般記在心里的那塊綿軟糕點,便是她最後最後的,救贖。
曾經在冷冷的黑夜寂寞里,不止一次地夢想過,有一天啊,等有一天她有了能力,她定要好好地去歸還那份幾乎給了她重生之命的好意恩典,她定要為那份恩典那份救贖罄盡己之所有!
可上天便是如此弄人。不過十數年的悠悠光陰,她終是有了報答那份少小時恩典的能力,卻再也不能不敢去報答那份恩典,甚至連那曾經賜予她新生的救贖,更是想也不敢再想。
因為,她早已不再是天上明月,甚至連水中月影也不是,所以,她,害怕。
害怕這樣的救贖。
默默收回視線,她自嘲地笑笑,將手中已冷的茶仰首一飲而盡。
「晏爺,您不知道什麼叫做‘做賊心虛’?」她不肯再抬頭,只小聲干干地笑,「明月在您面前,便是如此心虛的啊!」
篤,篤,篤。
鍥而不舍的、不怎麼清脆的指節敲擊小石幾的聲音讓她頭皮發麻,心肝發顫。
「晏爺,您如同天上的神仙,明月卻是地之草芥,真真的不敢冒犯尊顏。」她後背發涼,干干地笑。
篤,篤,篤。
終究,她不敵那如同念經的篤篤聲,如那被箍住腦袋的孫猴子,敗陣,抬首。
篤,篤,篤。
四處游移飄曳的視線,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認命地定在那清澄的雙眸上。
盡避已有了準備,呼吸還是微微窒了窒。
「晏爺,有事您吩咐。」
清澄的視線,似乎含著幾分淡淡的笑,微微瞥了瞥小小的石幾之下,而後又轉回她的眼楮。
她有些苦惱地抓抓頭發,很尷尬地笑笑。
她不是他那兩個已經跟隨了他公子爺十幾年的小善財童子啊,根本不會什麼「心有靈犀」。
篤。
「晏爺是問——明月的腳為什麼不是三寸金蓮?」她試探地問。
清澄的眼眸微微一眨。
要死了,他眨眼意思到底是對還是錯啊!
「呃,晏爺,其實小時候明月也是纏足的。」
清澄的視線籠罩下,她擰擰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扭扭端坐的身軀,微眯眸想了想,不怎麼好意思地笑笑繼續道︰「而後,明月母親過世,父親又一直事忙,家中便少有人能管教明月——」
清澄的眼眸又是淡淡一眨,她暗暗齜牙,卻不得不接著說下去︰「晏爺是男子,自然不知女子纏足的苦痛——唔,現在想起來,明月還是會頭皮發麻啊。反正那時候就借機,嘿嘿,反正,如今明月行走快活得很!」昨夜星辰昨夜風啊,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篤。
啊啊啊,真的要死了啊!
硬起頭皮,亂瞄涼亭之外的眸子很乖地收回來,嘆息地迎上那雙清澄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