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子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再度拈起酒杯微飲一口,視線便轉向了一旁的主人家。
「晏三哥,數年不見,你身旁這兩個小奴才越發看著伶俐了。」
她偷眼看去,被夸耀的主人家只微微一笑,依然不語。
「山水畫卷謝過黃先生夸獎!」侍于他與她身後的小童子則立刻一起躬身。
「山水?畫卷?」黃公子輕輕一哼,笑帶冷意,看也不看那兩童子,銳利如刀的眼直直望向晏府之主,道,「寄情于景,借景抒情,晏三哥取的好名字,好名字啊!」
晏府之主慢慢放下手中杯,微側眸,看他一眼,依是淡淡一笑,眼眸中幽邃之色盡顯,卻更是漠然。
黃公子不由心中暗惱,卻是不便發作,便冷冷一笑,轉向其後的山水,哼聲道︰「想來我晏三哥文才出眾,不知爾等名姓出自哪個典故?」
山水神色一僵,有些訥訥。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立于她身後手執紫砂小壺的畫卷卻似沒瞧到山水的為難,立刻搶聲,大聲背誦道,「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間。」
她幾乎撲倒于滿是盤盞的紫檀大桌上!
「王右丞《少年游》?」黃公子難得錯愕,「竟出自素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稱的摩詰先生之《少年游》?!」
「是!」山水恭敬地垂手,接著道,「咱們公子爺因自幼體弱,不能出府,但心極是向往山水游弋、江湖游俠,因此便給奴才兩個賜名山水、畫卷。」說罷,狠狠瞪了愛出風頭的畫卷一眼。
她忍耐不住,立刻拿手中熱茶灌進嘴巴!
火燎燎的刺痛立刻從舌頭鑽進她心口!
她咬牙,雙眼含淚,將幾乎滾滾的熱燙強咽下肚。
——畫卷,你竟如此害我!
回頭,她顫顫也瞪那個一本正經的童子一眼。
畫卷卻是根本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大大的眼楮眨也不眨地,仔細听那黃公子陰沉道︰「原來晏三哥自始至終不曾忘過報國之心哪!」
她不顧火辣辣的舌頭,心中忍不住一樂。
抬首,卻正望到對座投來的淡淡視線,她不知為什麼,臉竟微微發起燙來。
一場不知是危機四伏還是晏晏歡笑的山珍海味之宴,便如此波瀾不驚地——或者是以她狼狽地被燙傷舌頭、以致宴席草草收場。過去,宴後那位很貴氣的黃公子不顧天黑夜涼,徑自告辭離開晏府飄飄然不知所蹤,她則是有些狼狽地捂著火辣辣的嘴巴,即便再想去觀那月夜燈下湖畔菊景,也只能忍痛割愛,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臥房。
啊!
賓滾的茶湯,簡直是痛殺她也!
一口涼水一口涼水地不住漱口,被三十二碟六十四盞美味佳肴殘酷折磨過的肚子咕呱亂叫,含淚望著眼前再幾碟子其芳齋糕點的宵夜,她卻是只能無語凝咽,一點點碎屑也不敢嘗。
「姑娘,你怎麼總是記不住!」
半掩的門板被「砰」的一腳踢開,她含淚看著深夜徑自大咧咧闖進自己閨房的善財童子們以及其後沉穩踱進來的府中主人,不敢置上一句半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哪,這是咱們公子爺要好大夫為你熬的湯藥——明月姑娘,你臉這麼苦做什麼?你舌頭被燙得已經沒知覺了吧,既然如此,你還嫌棄這湯藥苦不苦做什麼?」
她卻很是有骨氣地扭開腦袋,死不肯去看那黑糊糊更味道辛辣到極點的湯藥。
她即便舌頭沒知覺了,可她鼻子還在的好不好!
「姑娘!」山水笑眯眯地嘆息,將手中托著的另一樣事物遞給她,「咱們公子爺就知道你不會喝這湯藥!」
她假裝沒听到這句戲謔之言,只有些好奇地接過用素色帕子包裹的事物,輕輕拈帕角掀開,柔光映進眼中,她忍不住地啊了一聲。
一枚若她小指粗細大小的冷玉蟬子,靜靜爬臥素色帕子之上,十分的精致可愛。
她抬頭,朝著山水眨眨眼。
「這是咱們公子爺的冷玉玉佩,咱們仔細清洗過了,姑娘你既然不肯喝湯藥,可總拿冷水漱口也是不治根本,所以——」山水笑眯眯地比比自己的嘴巴,「姑娘你還是快含著吧!」
她卻是頭皮開始熟悉的發麻。
「明月姑娘,你還看什麼看啊!」畫卷有些氣她有眼不識寶,惱道,「這冷玉蟬子是咱們公子爺當年滿百日時大老爺親自賞賜的!咱們公子爺這些年一直待如珍寶向來不離身——如今咱們公子爺肯借你用,是你十世修來的造化!你還猶豫什麼啊!」
她不是猶豫,是害怕啊。
「姑娘,你的舌頭看來是不疼了啊。」山水還是笑眯眯地瞅著她,笑眯眯地拿眼瞄一旁徑自落座徑自捧著涼茶細品的男人,意有所指地笑道,「莫辜負了咱們公子爺的好意啊。」
她咬牙,將那絕對自己不該沾染卻不得不沾染的冷玉蟬子納進唇間,舒適的涼意立刻將她舌上火辣辣的痛覺壓制下去。
她不由瞪大眼楮。
「如何,很管用吧?」畫卷一副與有榮焉的興奮樣子。
她不得不點頭稱是,卻垂著眸,掃也不敢掃對座的男人一眼,只含糊道謝。
「明月姑娘,你不必這麼客氣的。」畫卷朝她眨眨眼,「只當做姑娘你送了一首詩給咱們的謝禮。」
她苦笑,只匆匆等到舌頭上火辣辣的痛覺稍減,便將那冷玉蟬子小心取出,拿到一旁仔細洗淨、擦干,復又放回那素色帕子中,照舊包裹好,雙手遞還山水,笑道︰「多謝。」
山水畫卷同時切了聲,跟著站起來的主子大人很干脆地退場了。
她眼巴巴看著人家主僕三人瀟灑退走,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說出什麼來。
是啊,只當作她操閑心時的回報罷了。
可是,如果不是那個既聒噪又會演戲的小童子有意地將滾滾的茶湯倒進她杯中,她哪里卻需要接受他們的回報?!
她輕輕撫額,嘆嘆一笑。
終究,她還是,欠了他們。
第四章危機四伏的宴會(2)
碧雲天,黃花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水,山水,是‘黃花地’?」
「畫卷,你管它是不是黃花地,只在咱們晏府里,這滿院菊花的確是黃花之地啊。」
「可再這麼下去,咱們這黃花之地怕是要變成不毛之地了。是,公子爺,畫卷又多嘴了!明月姑娘想怎樣辣手摧花就盡避開心地摧好了,雖然已經過了九九重陽,但采菊東籬下,折花賞菊也其實很是雅事,呵呵,很是風雅,很是風雅——」
已經很習慣被緊緊咬住的牙很習慣成自然地緊緊咬了住,她手指握得咯吱響,將滿滿一懷的橙黃金菊毫不憐惜地灑進碧波蕩漾的湖水之中。
「啊,這下是‘波上秋色黃’啦。是,公子爺,這次是山水多嘴了,山水雖跟隨公子爺讀了幾年書,卻不該這麼賣弄學識的——呃,山水也不知道剛才自己瞎念的是哪里听來的——」
深呼吸。
「明月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你額頭的青筋在爆耶——」
「啊,姑娘,你難道是頭疼?快快來這里坐下歇息一會兒吧姑娘!頭疼要安靜休養才是,這麼拿手拍額頭其實只會更頭暈,對頭疼沒一點幫助的——」
自入這京師最怎樣怎樣的晏府來,她其實早該習慣這兩個既聒噪又甚會演戲更是毒舌的小童子了,可是每每相見,她總有狠狠毆他們一頓的沖動!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她默默叨念許久,終是壓下心中惱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