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她再也不僅僅只是一個人,她的心事可以有人分享,她的頭頂可以有人替她擋風遮雨,她的家終于可以再一次地重來。
就算這一切只是她單純的、傻傻的、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可她卻無論如何也阻止不得她自己的心與魂了!
她喜歡上他了!
什麼也不顧地喜歡上他了!
可是,當她冒著傾盆的大雨,站在高高的山岡上,眼眨也不眨地等著他領著八台的轎子來接她時,當她因為逃婚而被義父狠狠責罵、被弟弟不諒解地鎖在漏風漏雨的柴房里時,當她終于明白那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她痴想著的黃粱一夢時,她終于生平第一次地違背了在娘親臨終前她所發下的誓言——這輩子,不論遇到多麼多麼難的事,她也絕對不許哭、不許流淚!
號啕大哭,伴著傾盆的大雨轟隆的雷鳴,她聲竭力嘶地號啕大哭,流干了她所能流下的所有眼淚。
而後,她終于長大了,明白了什麼叫做「人生」。
她的人生,注定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她負擔的。
她的人生,從來只是她的名字︰奉恩。
奉恩,奉恩。
除了歸還父母長輩養育她的恩情,再無其他,再無其他了。
從此,她,只是余奉恩。
「公子爺,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來書房當值。」
世事便是這般的無常與反復,天命便是如此的不可違。
一昔之間長大了的她,再也不會做那種蠢蠢黃粱一夢的她,迫于生計,決意逃離他的她,終究還是無奈地重返了他的身邊。
可是這一次,她卻絕對不會再羨慕他的所有,更不會再傻傻地將他的所有當作她的所有,將他再看作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她!
封閉了自己的心與魂,合上了所有的喜歡與愛戀,她只是余奉恩,只是一個供職書房努力賺取微薄俸銀的使喚丫鬟。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揚名金陵,看著他美妾環身,看著他放蕩不羈,看著他游戲人間,看著他的所有,卻再也沒有艷羨,再也沒有了渴望。
慢慢的,站在他身後的她,卻也在不經意間開始了學習他的所有。就在他的身後,她學會了如何笑,如何待人,如何圓滑,如何周游于他的一干美妾間,學會了如何偷偷積累自己的本錢,學會了如何為自己打算,學會了在寂靜深夜里,如何謀劃自己的未來。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吧,等她還完了她所欠下的所有恩情,等她終于可以不再是余奉恩的那一天,她是不是可以重新做一個自己,做一個新的、所有人都不再認識、而她自己喜歡的余奉恩?有那樣的一天嗎,有嗎,有嗎?她希望是能夠有那麼一天的。
午夜的夢回時分,她總會因那一天在夢中的實現而笑到醒來,又總會因那只是一場夢而流著眼淚入睡。
而他,再不在她的夢中。
奉恩,你將府中今年的賬務看一看。
奉恩,你做主將今年給府中眾人們的賞賜決定了吧。
奉恩,府中再添一些人手,你覺得怎樣?
奉恩,這簪子給你,每晚上靜風堂侍奉公子爺的如夫人人選你看著辦吧。
奉恩,你替我跑一趟京師。
奉恩……
她或許痴傻,卻從來不是笨人。大管家漸漸交代給她越來越多的超出她權力範圍、卻要她決斷的事務,他一回又一回暗暗評估著她的視線,一次又一次故意在府邸中造成的曖昧……她如何還能不明白,如何還看不出大管家與他的用意,如何還不清楚她正在被他們當作了什麼在探察!
可是,已經化成一縷煙塵的心與魂,已經封閉起來了的心與魂,如何可以將這所有的一切接受下來?
她是余奉恩,這一生只是償還她所欠下的恩情就已經要她舍棄了她的所有了,其余的,她再也承受不起,更無意承受下來。
從此,她只想是余奉恩,是金陵申家的書房丫鬟。
可不論她如何努力,到頭來,她竟還是擺月兌不了自己被看作是申府人人眼中的「在公子爺眼中絕對不同的丫鬟」。
惹來的,除了自嘲的笑,她還能如何?
但就算是心灰了、魂滅了,就算是本不該存在的那份心與魂化做了一縷什麼也不能的煙塵,她,卻再也不可能是年少時、未曾遇到他之前時的她了啊。
而已經送出去的心與魂,如何可以輕易地重新收回自己手中來?
不能收回,便選擇遺忘吧!
只是無論她如何奢想遺忘送出去的心與魂,她還是做不到,她還是無法裝作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于是那一夜,在竹影月色中的那一夜,她夢到了少小時的那一夜,他看到了她偷偷流淚的那一夜,他靜靜守候了她一夜的那一夜,有些早應該舍棄或忘記了的東西,便在那無聲凝視的一夜中,悄悄地復活了。
她再也不能是那個封閉了心與魂的余奉恩,也再也不能返回到那個只想早日還完她欠下的恩情、只想做著余奉恩本分的余奉恩了。
心,再度亂了,亂了。
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一切,超出了她的所能掌握。
她如何不明白他娶她做妻子的用意,她如何不清楚親弟執意將她嫁他為妻的用心,她如何的又不了解她自己真正的心?!
可是,她已經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傻傻等候在瓢潑大雨中的余奉恩,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相信八台轎子會來接她的余奉恩,她早已不再是那個單純的余奉恩了啊!
奉恩,什麼叫做女子的本分?什麼又可以是女子的本分?
奉恩,身為女人又如何呢?身為女人一樣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身為女人一樣可以為自己而活,身為女人一樣可以走屬于自己的路啊!
奉恩,女子怎麼啦?女子可是一點也不比他們男人們差的!等你自由了,來找我吧,我教你如何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咱們女人自己的手中!
那一天,當她跨進陌生的京師,當她走進陌生的府邸,當她坐在陌生的花廳,當她揚起無心的笑容面對陌生的府邸主人時,一眼看穿她空虛內心的,卻是有著她從來不敢想象自己能夠擁有的、那充滿堅毅與坦蕩、那包含自信與力量的笑眼凝眸。
溫柔柔望著她的笑眼凝眸,溫暖暖握住她心的沉穩素手。
那一天的那一刻,早已認命的心與魂似乎真的重新活了過來。
從此,她願意是重新的一個余奉恩啊,一千個一萬個的願意啊。
卻,依然擺月兌不了命運的束縛。一昔之間,她被披上了紅紅的大紅嫁衣;一昔之間,她成為人妻;一昔之間,她恍惚一夢,不管情不情願,失望與希望交織成莫名的心痛。
她喜歡他啊,不管經歷了幾許風雨幾許磨難幾許心痛,她還是喜歡他,喜歡,喜歡,喜歡!
她想要做那笑眼凝眸中期許的余奉恩啊,想要做如那嬌小而堅強、特性獨立的府邸主人一般的女人啊,想要做一個可以為自己而活的余奉恩啊,想啊,好想好想!
「奉恩,這人世間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的看待女子的,便是處處的人心險惡。任你再如何志向遠大,依你其實從不曾有經商過的經驗,一個女子從商,絕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輕易,那般簡單。只靠你一個人,依你單純的性子,是如何可以安然存在于這現實的外界,何況是獨自的生存下去?奉恩,留在我身邊才是你應該的生活啊,沒有任何的煩惱,更不用再操心你的家人是否又會衣食無著,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便這樣同我共渡,又哪里不好?」申天南捧著她沉默的小臉,嘆一聲,目光中是她不想看到的,決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