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多麼多麼地想用自己的雙眼真正地看她,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眼!所以,他等不及封山的大雪消融的季節的到來,便冒著刺骨的狂風、鵝毛的大雪下了山。背著在不經意間卻已深深鑽入他心底再也不能驅逐的小女子下了山。
就算讓他再遇到塞北第一莊的惡人們也不能阻止他的決心,他要回江南,他要上找那個能將他的雙眼復明的人。他,要親眼看到她的容貌!
「雲——遙——」
猛地從耳邊響起的震天大叫讓他回過神來,他尋著跳動的氣息一把將調皮的小人兒按進懷里,憐惜地捏一捏那熱熱的軟面頰。
「小丫頭片子,你又怎麼了,」他笑問。
「你一下笑一下又皺眉嘆氣的,我問你為什麼,可你卻不理會我!」拉下在自己臉上造反的手掌,連翹用腦袋用力頂向雲遙的下頜,听他呼痛地輕喊了聲。她呵呵地得意笑起來。
「又搗蛋!」雲遙故意板起臉惡狠狠地瞪她,卻換來更開心的笑聲,不由自主的他也笑起來。
如果、如果、如果就這樣過完他的這—生其實也是很好的吧?!
第六章
日將暮,天邊桔色的彩霞映紅了腳下潺潺不息的清澈溪流,再襯著滿地的綠草紅花,好看的山野景致,讓早已看慣了這一切的連翹也不禁張大了大大的眼楮。
畢竟,她所看慣的溪流綠草紅花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間,而這里的溪流紅花卻是在——高高的圍牆之內!
斑高的圍牆之內呢!這一趟下山之行,真是讓她大開了眼界。
先不說生平第一次地處身在了熱鬧擁擠的人群之中,也不說從塞北到千里之遙的江南一路上所看過玩過的各色從沒見到過听到過的玩意,也不論每一天每一頓飯所嘗到過的無數好吃的點心菜肴,單是由北向南一路上所看到過的房屋建築,也已經讓她很是驚奇了。
同樣也是用石頭樹木所建築的房屋,在她看來,只要能擋風遮雨抵御嚴寒已經夠了,在她住進山洞的一年里,她還為自己能尋到如此好的洞天福地而沾沾自喜了好久好久呢。可這一路上慢慢地看過來,才知道在她印象中只要能住就好的房子,在別人看來,不但要求要建築得好看,住著不冷,更要舒適美觀。
山外的人果然與他們山里的人是大大的不同啊。
「還在疑惑嗎?」束手站在眼楮瞪得大大的人的身邊,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幽暗的雙瞳半眯半掩,「丫頭,看夠了沒有啊?」
這一路上,由偏遠的塞北到這中原的繁盛之地,這小丫頭每日每日地貪看著從不曾見識過的所有,所發出的「啊啊」驚嘆,讓他忍俊不禁,想大聲地笑卻又怕惹惱了這小小的暴君拳頭。
「這些人真奇怪!」連翹從高高圍牆里的溪流綠草紅花中回過頭來,皺眉道,「這溪水好端端的,卻被囚禁在這小小的園子里,它多委屈!想看這些便到山里去看也好,哪怕是在旁邊搭房也好啊,偏將它截在這高高的牆里,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想的!」
她這一路上走來,所看到的世間萬物,有好多好多她不解之處呢。
「這里不過是讓路人住宿的客棧,卻修建得如此寬闊巨大,至于房子我卻倒沒看到過多少間!可你前兩天帶我走過的那些窄小破落簡陋的巷子里,每一間房跟每一房之間卻又建得擠擠的!」
「這人世間便是如此的啊。」小丫頭的大發感慨讓雲遙不由蕪爾一笑,知依她單純的性子根本不懂得貧富上下之間的敵對與悲哀。也不想讓她過多地知道這丑陋的一切,他便伸手拉住她轉身往居所走,「好啦。天都快黑了。咱們回屋子吃飯去,吃完飯如果你還不累我領你去大街上玩,好不好?」
「我不要去了。」想了下,連翹竟然搖頭。
「哦,為什麼不想去了?」雲遙吃了一驚。
從塞北到江南的這一路上,這小泵娘每時每刻都在興奮與驚奇之中,每天嘰嘰喳喳地什麼也好奇什麼也喜歡地問個底朝天。他知她從來不曾在人群之間生活過,對這些好奇也在情理之中,便盡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每到一處俱帶她玩盡興了才往前走。而今她竟然說不要玩了,讓他不禁好奇。
「是累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他模索著模上她寬寬的額頭,溫度卻是如常。
「是心頭悶悶的。」這次,難得的連聲音也暗了下來,不再歡喜雀躍如先前一般了。
「心頭悶悶的?」他訝叫。
「是啊,我爹爹說給我的故事中,人人都是安居樂業,世間萬物都依自己的喜好可以自在生活——我實在是看不慣原本自由的小溪卻被困在了這院牆之內,更看不慣同樣是人生活卻是如此不同。」
雲遙輕輕嘆了聲,知這小丫頭的良善之心又發作了。
由偏遠塞北來江南的這一路上,從未接觸過真實百姓生活的單純女圭女圭,在漸漸走入了繁華世間、慢慢了解滄桑人間的同時,純真的性子卻越來越無法認同「爹爹說的故事中」完全不一樣的紅塵世界。
同她爹爹告訴過她的故事里完全不一樣的普通百姓生活,沒有故事中的安居樂業、沒有故事中的衣食無憂、沒有故事中的冷暖人情、沒有故事中的公正公平……完全是異于故事中既定印象的丑惡世間,讓連翹越來越添了憤惱。
雲遙情不自禁地嘆息一聲。或許,他真的不該將這清水一般的女圭女圭帶進這混濁的人間來。想一想,她爹爹將她一輩子都禁錮在遠離紅塵俗世的無人深山,寧願編織無數的美好故事說給她听,讓她始終堅信著人間的美好——或許不是因為她眼楮的緣故,而是為了要她有一生一世的純真笑容吧!
「我爹爹告訴過我的故事里,從來沒有這樣的不同!」連翹撇開頭,不想也不忍再看那彎曲潺潺的清澈溪流靜靜淌流在人為的束縛天地里。轉首,卻又瞧到了隱在假山石後或竹林間的座座雕梁畫棟,再想起這一路上走來,所遇到過看見過的那些擠在牆角瓦弄中衣衫襤樓面帶蒼白的老少男女,手不由緊握成拳,「我們都是爹娘生下來的啊,同樣是兩只眼楮一只鼻子一張嘴巴,為什麼卻如此、如此、如此……」
「如此懸殊?」習慣地伸手握上那溫潤結實的手腕,雲遙柔聲替她說出來,「這人世間本就是如此。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卻窮苦落魄,這本是上天的安排、我們再怎樣不平,又能怎樣?」
「我不愛听你這話!」哪知他剛說完,連翹竟然一把打開他的手。
「連翹?」他啞然。
「什麼上天的安排?」哼一聲,連翹再跳離他兩步,大大的眼狠狠地瞪著他幽深的雙眸,「爹爹說過的,人來到這個世間,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可是,打從我們一懂事,我們的以後會怎樣就要全靠自己的雙手來掌握了。像我啊,爹爹和阿娘都離開了我變成了鬼去了天上,如果老天來為我安排,我的願望是快快地也變成鬼去找爹爹阿娘,可一年多啦,我卻還活在人世上!家里只剩我一個人,如果我不每天去打獵砍柴,我遲早會餓死!靠上天,哼。靠上天我現在還不知在哪里呢——又怎會遇到你?」
「小丫頭……」被她說得幾乎啞口無言了。明知道小丫頭的這番話很是自相矛盾,他卻是無法反駁。
這清水也似的小女圭女圭,這表面看來不知人生疾苦的單純孩子。可純摯的心靈,世間又有哪個人可以比得上?他不由輕輕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