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高,氣爽,艷陽高照。
這樣的好日子,實在是適合喝上一點點老酒,再去郊外騎騎馬、散散心,倘若累了便倒臥在漫山遍野的紅葉之中,小小地眯一會兒微醺的醉眼兒。
「你說你叫什麼——小扮?」斯文的男子話語驀地打斷了她的青天白日大夢,沒有一點愧疚地將她從美好的向往中扯了回來。
「馮嬰,小的名喚馮嬰。」她面不改色地抱拳,笑嘻嘻地點頭哈腰,一副巴結討好的狗腿模樣,「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您喊小的一聲小馮就行。」啊,她生平最最愛看的美色啊!
本就眯得細細的鳳眼不由眯得更緊了起來,滿足似的笑同時掛上了彎彎翹起的細白唇角。
「馮嬰。」似是沒听到她巴結討好的贊譽之詞,年過而立卻依然保持著玉樹臨風俊秀青年面貌的管家老爺吹吹筆尖上的墨,在紙上寫下「馮嬰」兩字,不覺皺了眉頭。
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呃,抬頭再瞄一眼束手彎腰站在桌子前有些矮小到讓人惋惜的小蚌子,他放輕了語調,不願再傷這小兄弟的自尊。
「嬰?真的是嬰孩的嬰?」
「是!」也不知是習慣了別人對她姓名由不敢苟同、再到對她即使與時下女子相比也矮瘦了許多的身高的惋惜,還是生性就遲鈍,根本沒听出別人的話是好是賴來,馮嬰依然笑嘻嘻地,甚至還很自豪很得意地伸出細細的手指來,點一點紙上自己的大名,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是開心的笑容,「嬰孩的嬰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一個字啊!人這一輩子之中,什麼時候是最快樂無憂最自由自在最隨性的時候?是少小孩童哎,是什麼也不懂卻又什麼也根本不用去懂的嬰孩哎!」她陶醉似的仰首輕輕嘆了聲。
嬰兒不知愁滋味,愛笑便笑,愛哭便哭啊!
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經美好幸福的日子來,細細眯起的鳳眼里忍不住就想要淹出水來了。
「——你說的是。」看又黑又瘦的少年如此的——模樣,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不得不點了頭。
「我沒法子,只過了數得過來的幾年開心無憂的日子。」開心的小尖臉上開心得意自豪的神情又突然消失掉,轉而是很無奈很傷心的悲哀表情,「人這一長大呀什麼煩惱麻煩也就接踵而至了,再想自由自在啊、隨性所至啊、什麼也不用去懂啊——是一萬個不成的——」無限唏噓地嘆了聲,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垮得幾乎讓人不忍心再看,「我能怎麼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只好不能再自由自在、再隨性所至、再什麼也不用去懂——人活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麼意思——可總算上天垂憐,讓我姓名中還有個‘嬰’字,也算是一點點安慰——」
「——小馮,你說的的確是。」不忍再刺激這小少年脆弱的心靈,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很爽快地運筆如飛,很快便寫好了賣身契文,很和藹地對著少年道︰「小馮,你可要考慮好了,你年紀才不過二十,正是人生正好的時光呢——賣身三五年也就夠了,其實不必一下子賣斷一輩子的——」
「我身無長物,到哪里也是一樣!反正也是賣身一輩子,但賣到哪里至少我能決定——好心的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您就大發慈悲收留了我這沒爹少娘的苦命孩子吧——」哀戚戚地,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是悲悲切切的淒涼苦笑,「要不然等我欠了債的那些人找上了我,我只有去賣給青樓了——」
「小馮——你按手印吧。」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再也抵不住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的悲悲切切,恭敬地奉上朱砂印泥,承認自己曾自詡為堅強冷酷更勝自家主子的心靈其實也很是有軟弱的時刻的。
「謝謝,謝謝!」笑嘻嘻的無憂表情在听到這幾字後馬上重新回籠,馮嬰想也不想地立刻將右手大拇指按上鮮亮的朱砂印泥,再狠勁地按上了自己立志要賣身一輩子的白紙契文——
炳哈,這下子,看她們還如何逼自己回樓子去繼承鶯鶯燕燕的家業!
不起眼的小尖臉上,再也隱忍不住的得意笑容,在瞬間填滿了又黑又瘦的臉龐,燦爛得幾乎讓四周的人以為自己眼花了。
笑得如此燦爛,就算真的是——
「紅暈樓不是正要舉辦選親大會嗎?如果這小扮去參加,說不定真的就是他了呢。」站在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身後看熱鬧的幾個年紀不大的家丁,盯著隨人蹦蹦跳跳地進府去了的小少年,忍不住地偷偷流了流口水。
嗚,不要說是女人,就是他們,也會忍不住拜倒在這小兄弟的燦爛笑容里啊——
「什麼小扮!她其實是——」卻在眾人的目光聚過來時,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眯眼一瞪,改口罵道︰「你們沒事做是不是!大人就要得勝回朝,你們還不趕快準備去!」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臉色一變,簡直比風雲變色還要風雲變色,只听「哄」的一聲,圍桌看熱鬧的眾家丁們立刻如炸窩的鳥雀一哄而散,轉瞬溜得蹤跡全無。
看來有變臉絕技的奇人異士不在少數呢,先不說剛才說笑就笑得比太陽還要燦爛還要耀眼、說悲就立刻悲得天地無色的小馮兄弟,單是他們這關府長得比主子還要俊美的管家老爺,一旦拉下文質彬彬的玉樹臨風樣,那恐怖的相貌簡直可以去跟地府里的判官老爺一較高下啊——
權衡利弊,他們還是去找剛剛那位又黑又瘦宛如小猴子的小馮兄弟去套套近乎好了——
熙熙攘攘的一群鳥雀亂轟轟地往府後馬廄跑去了。
「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兒家,你這樣處置覺得妥當嗎?」
惟一還敢不懼、有著精彩絕倫的變臉絕技的管家老爺此時恐怖相貌的,是桌側坐著的賬房先生,枯老的手指顫微微點上那賣身契文上的鮮紅手印,揚眉,睨一眼揚揚得意的管家老爺,他聳肩︰「咱們府中的馬廄可是向來不許外人接近的。況,伺候數十匹烈性戰馬的勞作,對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兒家來說,似乎也太重了吧。」
「可那也是最能保全身世的地方啊。」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優雅地伸手托腮,微啟唇笑一聲,「她隱瞞身份要賣身進這京師中保衛嚴密幾乎快趕上大內皇宮的銅獅關府,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其拒絕了她少一事,倒不如將她納進府邸來,權當是無聊時的消遣看一看戲耍罷了。」
唉,誰叫這府太大,可好玩的事卻那麼少呢!
「無聊時的消遣嗎?」年過花甲的賬房先生沉吟似的笑一笑,將那頁賣身文契細細疊好收進衣袖,「只要不玩出禍來就好。」
「她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想造反也怕是不成的。」京師銅獅關府呢,府中的高手多不勝數,難道還怕這麼一個調皮的小女子會闖出什麼亂子來?
炳,不要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這小泵娘雖身有煩惱,卻與咱府無關,更不像是什麼心懷叵測之人。」賬房先生搖頭,直覺否認了對小泵娘的猜測,只笑道︰「阿飛,我是說你呢。」
「我?」保養得宜的光潔手指詫異地比上自己的鼻子,年過而立卻依然保持著玉樹臨風俊秀青年面貌的管家老爺關飛好笑道︰「我有什麼麻煩?」
「我近日似乎听了一則小小的傳言呢。」賬房先生站起身,舒一舒衣袖,「尊夫人似乎閨怨頗深呢。」說罷,再也不理會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手忙腳亂的尷尬樣,他慢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