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初春朝陽,緩緩籠住了美麗的聶府。
……
他疾步而行,對與他錯身而過的聶府眾人們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听不到他們的親切問候,看不到那張張漾滿笑容的臉龐,心里,翻滾的是聶氏兄弟的話語。
是朋友,是兄弟。
拔膽相照,真心以對。
兄弟,親人。
親人——關心你……
他猛止住疾行的步子,順手扯旁一朵開得正艷的花來,「真心?」恨恨地揪下幾片艷麗的嬌女敕花瓣,「若是親人,若是真心,‘她’怎會葬身火海?‘她’又如何會喪命于那些所謂的兄弟親人之手?!」二十歲,正如這嬌艷的花朵,是正在盛開怒放的美麗年華啊!
卻淒慘地凋零了。
哼,他才不信呢,他才不相信什麼狗屁親人!
可,呆呆瞪著手掌中零殘的花瓣,不由嘆息——
兄弟,親人!
心,似乎再也堅強不下去,冷硬不再,一道微不可察的熱流悄悄由心底漾發,緩緩浸沒了他的四肢百骸。
親人,關心你。
世上,還真有親情的存在嗎?
「她」死在了「親人」冷冷的笑聲里。
他,可有那麼幸運,能僥幸獲得上天的垂賜?
上天——
可真會賜他一絲親情?一絲不同于「她」的親情,一絲真正的人間親情?
能嗎?
在「她」被可笑的親情燃成灰燼之後。
能嗎?
春風輕輕地吹啊吹,吹落了他手中殘零的花瓣,悄悄送他幾縷清香。暖暖的清香,繞了他一身。他,是該走了,還是繼續留在這里?
春天的花園中,繁花似錦。
一抹浪跡天涯的獨行人影,漸漸融在了如畫的景中……
春,來了。
伍自行,沅水人氏。十二喪母,二十失父。因所居之地遭水害,流于南京,以代寫書信為生。後入聶府南京布莊,先為賣布小廝,再因精于賬項被啟用為賬房先生,至六月前入聶府時止。
生性沉默,不善言辭,不善交際。
現年二十四歲。
簡簡單單的字句,簡簡單單的過往身世。
清清楚楚地由射月口中吐出來。
聶箸文斜倚榻上,雙手環胸,俊朗的臉上平平淡淡的,聞後毫無表情,只一徑地沉吟不語。
「爺,就這些。」合上書信,射月靜候主子回神。自小便跟在二少身邊,對二少神態表情早已模了個清楚,他知主子此時正在思考。
「喔。」輕應了一聲,挑挑濃眉,幽深的黑眸里流光泛動。
「爺,還有什麼要再查一下的嗎?」聶府消息網遍布中原,查一個人身世來歷易如反掌。只是,這次卻踫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他們竟無法查出伍自行二十歲之前的任何蹤跡!
喪母失父,也只是入聶府南京布莊時伍自行自己的說辭。
其他,均被一場洪水淹沒了痕跡。
「自行在南京布莊時從無與僕人交往過?」
「是。伍先生自言無親無友,加上生性淡漠,他除了埋頭打理布莊賬務外,從不外出。與上門主顧所談也僅限于布匹與些許寒暄之語,從不言及其他。」再瞧一眼書信,又道︰「啊,王幼統掌櫃還講,伍先生在布莊三年,從沒寫過什麼書信,會過什麼朋友鄉人。對人俱是客氣而疏離。」淡然的性子跟現在一模一樣,整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王掌櫃怎樣評價他的?」
「哦,王掌櫃對伍先生的評價和上次他推薦伍先生時的說辭一樣。」
十分精熟于布匹事項,眼力極好,對各地布棉了如指掌。甚至,對其他各家布商的為人處事也知之甚詳,極易掌握他人心理。
只是,身懷大才,卻從不顯露,只隱身暗處,一點一點地、不招人注意地謹慎施展經商才華。
「依你看,自行是什麼樣子的人?」聶箸文側首笑問從小到大的貼心兄弟。
「好人啊。」射月不加思索地回答,「他對誰都是笑臉相迎、有禮有儀,從不擺架子。」只是相處的時間久了,總覺他是一個蠟人,因為沒有常人的喜怒哀樂,好似帶著面具一般。
「他很有大量,心胸寬廣,布莊中當初很有人對他不服氣,當面講的話很難听,說他年紀輕輕,空有紙上談兵的嘴上功夫,不一定能撐起布莊的大局。可伍先生听後卻只笑笑不語,根本沒惱。後來事實證明,伍先生確有管理布莊之能。那些人前去道歉,伍先生反過來還勸他們不必記掛在心,要多幫他哩!」難得的雅量,為他搏得一片贊許及仰慕。
「哦。」聶箸文一笑,輕輕帶過這個話題,「朝陽可曾有信傳來過?」自他遇襲後,大哥便將他的貼身護衛暗中調派出府,探訪自己遇襲背後及聶府布莊滯貨風潮一事。
「昨夜大哥曾飛鴿傳書,」朝陽與射月也是親生兄弟,自幼便在聶府長大,「說是順那些黑衣人所留蹤跡追到了蘇州一帶,只是黑衣人甚是行蹤詭秘,到了蘇州便失了蹤影,後來大哥再三察訪,竟在杭州一荒山中找到了黑衣人們的尸首!」
顯然是被人滅口。
「可曾找出什麼?」
「一無所獲。」搖搖頭,射月有些挫敗,「就連咱們暗處的消息網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解藥呢?」
「大哥順路去了黑山,拜訪了黑山二當家,據黑二當家推算,爺所中之毒乃苗嶺紅花,毒性甚烈,虧得中毒當時便已逼出大半,不然怕是性命不保。黑二當家已配制了解藥,大概不用幾天便能送過來。」黑山能人奇士眾之又眾,黑大當家更是人中之龍,與聶氏兄弟乃摯交好友。
此次聶箸文遇襲,黑山便曾派人前來探訪,只是黑山這一兩年因有大事變故,眾位當家俱留守山內,無法分身相助。
「哦。」淡淡應一聲,聶箸文不再言語。
射月便也肅站一旁,靜候主子吩咐。
很是顯然,他遇襲一事同布莊滯貨風潮兩者互有牽連。
打從聶氏布莊開始茁壯之時,因為利害關系,其他各布莊便已是對聶氏布莊仇視甚多。
原因無他,聶氏布莊蠶吞了不少市場份額,自身逐漸強大的同時,連帶削減了他人的贏利。眼紅之人自然大有人在。
他遇襲,布莊滯貨,自是因此而起,倒也無須太過關注。
他現在惟一想關注的,是伍自行。
若他在受襲之前,除了忙于布莊及聶府事務,閑暇大都醉心于到處尋芳探美、收集美人之像。除了可賞心悅色的美人,鮮少能有入得了眼的人或物,至于能勾起他興致的,更是罕有。
在那時,沉悶的男子,如伍自行之類,普通的相貌,普通的性子,在鬧市中隨手可抓出幾個——此種人是萬萬入不了他眼的。
而在他遇襲後,聶府、布莊亂成一團,無奈之下才抱著一步一走的心態,啟用了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賬房先生伍自行——那還是經由王幼統老掌櫃的大力舉薦。講句真話,確是對自行沒抱什麼希望。
記得當初听射月提起自行普通至極,他甚至不加思索地搖頭否決,不想啟用自行,還惹得大哥狠狠斥罵了他一頓哩。
出乎眾人意料,貌凡、沉悶的小小賬房先生竟在入主聶府短短一月之內,便力挽狂瀾,將幾要關門停業的聶府十八大布莊一一救起,重振雄風,繼續號令中原布業,睥睨天下布市——此舉驚呆了多少人,無法數計。
但受撼最大的,是他。
這事給一向眼高于頂的他上了一課,他回首前二十幾年所走之路,所習之好,才驀然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麼幼稚荒唐——以貌取人,豈是一聲慚愧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