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咒罵、譴責自己傷了她的心,告訴自己無心亦是罪!他當下做了決定。「你當然該問!你若不問的話,會令我深深感到遺憾。因為我想我已經喜歡上你了。」他無法說謊,這輩子他大概是注定與愛情絕緣了!但是他是真心喜歡她。
羅敷聞言站起身,直視仰望他的那對黑瞳。「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不問的好,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想保留一些珍貴的記憶,尤其是隱藏在內心深處、那股隱隱作痛的記憶。如果你還痛的話,就不用勉強自己說出來,因為我並不想听。」
他聆听羅敷的心聲,心中沒來由的抽痛。她是一塊瑰玉,一塊善解人意的瑰玉,如果他能早些年拾起這塊玉的話,該有多好!老天爺為何要讓他這個失心多年的人,無心地去踢到這塊玉,還撿了起來?他想保有它、珍藏它、日日夜夜為它澆水滋潤,讓它生意活蘇、光彩耀人。但他辦得到嗎?只怕他粗心大意,一不小心滑了手,玉毀魂離。
他寧願自己破敗不堪的心直碎成千萬瓦礫,也不願這塊玉沾染到半點塵埃。
「你是對的!」他站起身將她攬入懷,讓她頭倚在自己的胸膛上,一手順著她如雲的青絲,無語仰望咬潔的月盤。他必須放掉她,趁一切都還可以遏制住時放掉她。
他始料未及的,是松開這塊玉的結果,竟會帶給自己如此椎心的失落感。
※※※
接下來的一整周,忙碌使羅敷沒空去治療那份傷痛。
自那夜起她就沒再見過他一眼,但腦海里竟全是他的影子,愈是想把他鎖在腦子的最底層,愈是難辦到。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她,說喜歡她,只不過是想安慰她罷了,不然不會真的就斷得這麼乾脆;她告訴自己這又是一廂情願的單戀了!
調整辦公大樓的公文已下來三天,整層行政單位在今天早上已移至十三樓,原本在九樓的人壽部往下挪至第四層,十三樓的參石重機則搬入第九層樓。這樣的局部調整省了牽動每層部門。搬移的風聲為死氣沉沉的氣氛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但免不了仍會引起一些怨聲。
羅敷一邊卸下公函夾,一邊听著其他部門的兩位女同事嘀咕著。
「是誰要我們這樣搬來搬去的啊?真是累人。」
「是總經理的意思。其實我也覺得搬上來比較妥當,以前跑上跑下的將公文歸檔累死人了!」
「是羅!以後就不能偷偷溜班出去逛了。」
「這倒是實話。听說總經理人雖生得俊俏,于公可是嚴厲得很,少有嘻笑怒罵的時候,于私脾氣暴躁更是不在話下。他這趟回來,釘了不少主管,甚至連續召開三次董事會,每次都狠狠的刮那些老董。光是想到這點,我就可以諒解他所有的暴君傳聞,因為那些頤指氣使的老骨董實在令人生厭。」
「總經理叫什麼名字?」
「既然是董事長的孫子,那一定是姓李了。」
「看樣子沒人知道,問問人事室的羅小姐吧!」
羅敷被問得也傻了。「他的名字?嗯──這兩年半來我收到的傳頁文件都是簽署英文名字,而且潦草得難以辨職,只知道他的第一個英文名是frank,縮寫是f•k•lee。他所有的公函皆是以英文發函,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姓名。」
羅敷將資料、文件按部就班的排列歸檔整齊後,拿起兩張公文函就走了出去,直上十五樓。
「鄭小姐,有好消息!你的調薪單出來了,還有潘經理的晉升公函也擬出來了,麻煩你幫我往上呈。」
「放著吧!羅小姐。他們正在開會,再過五分鐘就十二點了,中午用餐休會時,我再幫你送進去。」
「又開啊!一個月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羅敷也忍不住聊了起來。
「總經理說既然他們那麼愛管事,就讓他們管個過癮。如果老董們答不上他的決策有哪里不妥的話,就要請他們出局。他的用意是要老董們將矛頭指向他自己,少找我們的碴。如果我們做錯事,開罵的也該是他,輪不到‘冬烘集團’。」
「這下有福了!安先生就可以按照正規程序來錄用人,不用顧慮某位董事的人事安插。」羅敷為自己的上司松口氣。
「對了,上回我不是跟你提過,林副總的秘書倪小姐再一個月後就要出國深造,出了個空缺等著交接,已懸了一個禮拜。你上回說要回去考慮,結果如何?」
「嗯──我看還是待在原位吧!應該還有人比我更適合那份職務。」羅敷婉轉的拒絕了。
鄭月美會意的點了頭,考慮幾秒後便冒出一個問題。「羅小姐,你認識董事長嗎?」
「董事長?」羅敷搞不清為何鄭小姐會有此一問。「我進公司已兩年,一面也沒見著。公司年終請尾牙也是分批請的,我只見過林副總而已。」
「那就怪了!董事長和總經理為了這區區一個秘書空缺吵翻了天。董事長指名道姓要你接手,贊你語言能力強,辦事效率又高,一個人能將數千名員工的資料做妥善的規畫。但總經理連看都沒看就把你的名字刪除了,他說你資歷不符,跟著安先生可以再多學些經驗。真是可惜,那份薪津應該不錯呢!其實也是董事長要我私下詢問你個人的意見,既然你對這份工作也沒興趣,我想也好,免得受副總的氣。」鄭月美以過來人的身分安撫她。
羅敷笑而不答,心底卻松了口氣,她跟那個林副總絕對是合不來,因為她摺傘的技術差透了!
這時會議廳的門大開,魚貫步出的董事們一個個皆面帶愁容,其中的一位更是怒氣沖天,咆哮的來到電梯前。
「這是什麼世界?反了!還有敬老尊賢這檔事嗎?那渾小子在十歲以前還攀著我的膝蓋,纏著要我抱哩!當年是可愛小天使一個,現在翅膀一硬,倒成了惡魔王一個,竟然教我回家看電視、抱孫子、頤養天年!」
「都快八十了,不在家頤養天年,你還想做什麼?我說你們一個個都老胡涂了。他也沒說錯,我們是該松手了。再說挪出百分之五的股權讓各部門的管理階層認購,也是一個挺不錯的主意。」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夫人笑嘻嘻地勸說著。
「我沒那麼不通情理,他的話我也能接受,但是他竟指著我的鼻子喊我‘老賊’!什麼東西!他西洋墨水喝多了,就可以罔顧中國道統啦!」
「他只是暗示我們可以下台一鞠躬了!子語原壤︰‘幼時不知悌,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又有雲︰‘老者;尊也。’喊你老賊還是尊敬你呢!」老太太又是一句安撫。「更何況他先敬稱你‘何爺爺’,你擺了副臭架子不理人,他換了句‘何董事’,你還是悶不作聲,一聲中氣十足的‘何老賊!’倒是一竿立影見功效。」
「郭璧霞!你怎麼老是幫他說話?」
「我是就事論事,而且他也沒惹過我啊!大概他還記得在我身上撒過尿,毀了我最稱頭的一件旗袍吧!」
「你最好是以那泡尿去跟他解釋‘杯酒釋兵權’的典故,不然我們一定會被他活活氣死。等一下復會後,不知道又要想什麼詞兒來損人了!」
電梯門一開,七、八個董事便魚貫踏進電梯;電梯門一關,羅敷和鄒月美才忍俊不住、噗哧大笑出來。
「我先回去了,若總經理簽過公文的話,請你再給我一通電話。」羅敷說完話,便朝樓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