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樣,娉婷自從敬安王府之亂後,連番波折,身體已經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凍的茶下喉嚨,覺得彷佛整個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紅薔見她臉色有異,急道︰「看,這可凍著了。」
慌忙要尋熱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輕聲道︰「沒事,嗆了一點而已。」抬頭看見漠然還抱著琴站在那里,問︰「怎麼還站著?快回去吧。晚了,王爺又要發火了。」
漠然應了一聲,抱著琴跨出屋門,卻不朝書房走,在走廊盡頭向左轉了兩轉,剛好是娉婷房間的牆後,楚北捷裹著細貂毛披風,一臉鐵青地站在那里。
「王爺,琴拿回來了。」
楚北捷掃了那琴一眼,皺眉問︰「她怎樣?」
「臉色有點蒼白。」
「胡鬧!」楚北捷臉色更沉︰「要解悶,彈點怡情小曲也罷,怎麼偏挑這些耗損心神的金石之曲。」話沒有說完,重重哼了一聲。
漠然這才知道,那句「胡鬧」不是說自己,原來是說娉婷,暗中松了一口氣,又听見楚北捷吩咐︰「找個大夫來,給她把脈。」
「是。」漠然低頭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來很不好,鎖起眉心︰「那麼一大杯冰涼的茶水灌下去,誰受得了?你去告訴紅薔,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應了,抬頭偷看楚北捷臉色,仍是烏黑一團。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爺的脾氣便陰暗不定,很難捉模。
如天籟般的琴聲只響起了一陣,便不再听到。
☆☆☆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書房去。他其實並不總在書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後閑逛。處理公務只是虛言,他如今哪里還有什麼公務?隱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宮里的薄,蓋不住聲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輕唱,歌聲也能從屋內飄到牆外,讓楚北捷听得如痴如醉。
雖如痴如醉,但絕不真的痴醉。
如果真的痴了,醉了,他該毫不猶豫繞過那道牆,跨進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緊緊摟在懷里,輕憐蜜愛。
他沒有。
只是站在牆後,听她似無憂無慮的歌聲,听她與紅薔說話,與風說話,與草說話,與未綻的花兒說話。
八個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長的八個月。
許久以前,他曾許諾,要在春暖花開時,為她折花入鬢。
春,何時來臨?
☆☆☆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強奪的佔有,仍是無動于衷的冷漠。
「王爺,」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沒有一顆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聲問︰「明天,大概會下雪吧?」
楚北捷摟著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沒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沒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該如何懲罰懷中的這個女人,也不知道該如何懲罰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邊,問︰「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睜開大眼,用力將娉婷摟緊,換來一聲驚叫。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愛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愛的兄長,和他死去孩兒的魂靈。
楚北捷在清晨離去,娉婷看著他的背影,抿著唇一言不發。
天色從灰到亮,短暫的光亮後又是一片陰沉,烏雲籠罩白日,沉甸甸直沖著塵世壓來,寒氣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紅薔呵著氣。
娉婷正坐在窗邊,伸手出去,轉過頭來︰「看。」掌心處,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時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後來狂風越烈,卷到天上的,都成了鵝毛大雪。天陰沉著臉,似乎已經厭惡了太陽,要把它永遠趕在烏雲之後。
沙漏一點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數著。
今日是她的生辰,現已虛度了三個時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誕生,這只是她的猜想,其實,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這個問題也許只有從未見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記得,王妃將她帶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聰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女圭女圭托生的。」王妃為她選了一個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歡雪,每年生辰,王府都會生氣勃勃。何俠常常找來一群歸樂的貴族公子斗酒,何肅王子也在其中,少年們喝到微醉,便會百般地慫恿︰「娉婷,彈琴,快彈琴!娉婷,彈一曲吧。」
冬灼最愛胡鬧,往往早把琴取來了,擺好,拉著娉婷上來。娉婷笑彎了腰,勾指。眾人先前都是吵吵鬧鬧的,但琴聲一起,很快就會靜下來,或倚或站,一邊听曲,一邊賞雪。一曲完畢,會听見身後一陣與眾不同的帶著音律的輕輕掌聲,她就會高興地回頭嚷道︰「陽鳳,你可不能偷懶,我是壽星,你听我一首曲,可要還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來,又怔怔斂了笑容。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
此時此刻的孤單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該不理會。
她再看一眼沙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想見的人還沒有來。八個月,她忍受了種種冷待八個月,笑臉相迎,溫言以對,為什麼竟連一點回報都得不到?
剎那間心灰意冷,八個月的委屈向她緩緩壓來,無處宣泄。
「紅薔。」
紅薔從側門跨進來,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娉婷低頭,審視自己細長的指。
「去找王爺,」她一字一頓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來了,漠然親自捧著過來,擺好了,對娉婷道︰「姑娘想彈琴,不妨彈點解悶的曲子,損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彈了。」
「王爺呢?」
「王爺他……」漠然逃開她的目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他今天忙嗎?」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個字︰「忙。」
娉婷點頭︰「知道了,琴,我會還的。」
遣走了漠然,紅薔點香。娉婷阻道︰「不用,讓我自己來。J
執了香,親自點燃了,又親自端水,將雙手細細致致浸了,緩緩抹干,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帶笑,蔥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錚錚調了幾個音,聲色一轉,便是一個極高的顫音,激越撼人,彷佛里面的金戈鐵馬統統要沖殺出來似的。屋子前前後後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斂了笑意,臉上沉肅,十指急撥,一時間殺伐聲四起,戰馬嘶叫,金鼓齊嗚,呼聲震天,听得紅薔臉色煞白,緊緊拽著胸前衣布,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攔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說︰「誓言猶在。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從此榮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為她忍受得了。
八個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戀的背影。她忍受了八個月,卻在這最希冀一點點溫暖的日子崩潰。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哪怕沒有痕跡的示意。
可惜,什麼都沒有。
琴聲漸低下去,似乎戰局已經到了尾聲,有幸存的馬匹在血腥斑斑的戰場中悲嗚,火將傾倒的旗幟燒得嗶喱作響,盡是慷慨悲歌之聲。
娉婷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細汗,卻不肯罷手,她強撐著,還不曾將剩下的幾個音撥完,上身微微晃兩下,搖搖欲墜。
紅薔被琴聲震撼,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驟然飛撲進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聲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