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俠朗聲長笑︰「人生苦短,不創一番大業,怎麼對得起養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听他笑聲中充滿自信,豪邁過人,心中暗喜,柔聲問︰「夫君躊躇滿志,想必心里已經有了統一四國的大計。」
何俠止住笑聲,思索一會,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當然是讓我今生的勁敵不能再為東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時,對各國權貴了若指掌,立即插口道︰「楚北捷已經歸隱山林,不問政務,但如果東林出現危機,他必然會再度出山。夫君有什麼辦法,可以割斷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用血脈聯結的關系?」
何俠暗贊此女聰明,竟對四國情況如此了解,贊賞地看她一眼,攬著她柳枝般的細腰扶她起來,一同遙望窗外明月。
「在一種情況下,楚北捷會和東林王族永遠決裂,即使東林王族出現危急,楚北捷也會袖手旁觀。」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來,在什麼情況下,楚北捷才會離棄他的家族?」聰慧美目看向何俠,詢問答案。
何俠英俊的臉上浮現一絲猶豫,看著天上明月,怔了半晌,似乎才想起還未回答耀天公主的問題,長長吐出一口氣,沉聲道︰「那就是,東林王族使楚北捷永遠失去他最心愛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愛的女人?」
「她叫……」何俠雙唇如有千金重,勉強開啟,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驚,驀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總管,何俠最親密的侍女。
傳聞中,東林與歸樂五年不侵協約的締造者的白娉婷。
傳聞中,毒害東林兩位幼年王子,拯救北漠于危難的白娉婷。
傳聞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第一章
白娉婷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這個問題連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轉頭,目光下移。
清晨的陽光並不燦爛,被困在烏雲中的光線艱難逃出一絲,落在她散開的青絲上。毫無防備的熟睡臉龐上,他看見了,她唇邊一絲甜美的笑意。
美夢麼?
楚北捷情不自禁,低頭靠近。
他對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廂中共對了八個月,他夜夜強索,纏綿銷魂之際,竟一次也沒有對她好過。
為何她仍有甜夢?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點,想將她唇邊的笑意看得更仔細些,鼻子噴出的氣息使她軟軟的發梢微微顫動。
濃密的睫毛輕輕動了動,楚北捷驀然退開,下床。
娉婷睜開眼楮,只看見楚北捷轉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輕聲道︰「王爺醒了?」
背影,永遠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愛是過眼雲煙,夢醒後,連一絲也不剩。
她看著楚北捷如往日般不發一言地離去,挺直的背影,不變的鐵石心腸。
八個月,已經到了下雪的季節,而春,卻仍在很遠的地方。
「姑娘醒了?」貼身伺候的紅薔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跨進屋子,將銅益擺在桌上,搓著手道︰「今天真冷,天還沒亮,雪毛毛就飄下來了。雖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夠嗆。趁水熱,姑娘快點梳洗吧。」
她上前,將娉婷從床上扶起來,瞥見娉婷眉頭猛然一蹙,忙問︰「怎麼?是哪里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邊,閉目養了一會神,才睜開眼楮,緩緩搖頭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筋骨。」
水很暖。婆娑輕舞的水霧,籠罩打磨得光滑的銅盆。縴縴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覺截然不同的溫度。
紅薔盯著那十指看,輕嘆︰「好美的手。」
「美麼?」娉婷問。
「美。」
娉婷將手抽離水中,紅薔用白色的棉巾包里起來,輕輕拭干。
水女敕的指尖,形狀美好的指甲,細蔥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這雙手,再也不會彈琴了。」
「為什麼?」紅薔好奇地問。
娉婷似乎沒了說話的興致,別過頭,閑閑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肅殺。
紅薔伺候娉婷已經有一個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氣,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問,識趣地收拾東西,端起鋼盆,退出西廂。
腳步邁出門檻,在轉身的瞬間,一個聲音從背後細微地傳來。
聲音如煙,可以被風輕易吹散,只余一絲殘香在耳邊徘徊。
「我……沒有琴。」
☆☆☆
琴來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經放在案頭。
雖不是鳳梧焦尾,但半日內在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難得。
娉婷伸手,撫著那琴。她溫柔而愛憐地撫著,彷佛那不是琴,而是一只受了驚嚇的小貓,極需要她的安慰。
紅薔又進來了。
「姑娘現在可以彈琴了吧?」
娉婷搖頭。
紅薔道︰「不是已經有琴了嗎?」
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微紅的唇邊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搖頭︰「有琴又如何?沒有人听,豈不白費心力?」
「我听。」
「你?」娉婷頓了頓,轉頭,含笑問︰「你听得懂?」
紅薔沮喪之色未現,娉婷又溫柔地笑起來︰「也罷,姑且當你听得懂吧。」洗手,點香。
白煙緲緲,飄舞半空,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輕輕鑽進人的鼻尖。
端坐,養神。
貝弦……
一聲輕吟,從顫動弦絲處舞動看不見的翅膀,擺開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她傾心吟唱,撥動琴弦。
莫論英雄,莫論佳人。
這一對,不過是痴心人,遇上了痴心結。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她在唱,她的手又細又白,卻穩如泰山。
貝著弦,宛如回到雲霧中險惡萬分的雲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懷中,說著永不相負,腳下卻是萬丈深淵。
兵不厭詐,情呢?
陽鳳身在千里之外,來了三封信,字字帶淚,一封比一封焦慮。
娉婷忍住心腸,將千里而來的紙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紙蝶飛散。
盡釋前因。
怎麼解釋?如何解釋?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脈。
她更不願相信,楚北捷對她的愛,抵不過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
若真有情意,怎會經不住一個詐字?
若深愛了,便應該信到底,愛到底,千回百轉,不改心意。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婉轉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聰明的做法。
以心試心,妄求恩愛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娉婷撫琴,輕笑。
女人求愛,無所不用其極。
她已聰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
最後一聲尾音劃過上空,盤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顫越弱。娉婷抬頭,看見紅薔一臉如痴如醉,已有兩滴珠淚墜在睫毛上。「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來。
紅薔舉手拭淚,不滿道︰「都是姑娘不好,彈得這麼淒涼的曲子,倒來怪我。」
娉婷皺起小鼻尖,露出幾分小女兒表情,嘖嘖道︰「好好的曲子,听在你耳里,怎麼就變得淒涼了?」
伴了手,剛要叫紅薔將琴收起,漠然進了屋,道︰「王爺說姑娘彈琴後,請將琴還回來,日後要彈時再借過來。」
娉婷靈眸轉動,欲言又止,緩緩點頭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幾邊,將上面的茶碗端起來送到嘴邊。
紅薔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別喝,我去沏熱的來。」上前舉手要接。
娉婷卻不理會,答道︰「我剛剛彈完琴,渾身燥熱,冷茶正好。」不等紅薔來到身前,將茶碗揭開,竟一口氣喝干了里面的冷茶。漠然剛把琴抱起來,想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