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是歸樂都城中曾風光一時的敬安王府。
極目處頹檐敗瓦,怎能怪人心驟變?
「歸樂已有五年安寧,憑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軍力,對抗東林。我們做到這一步,算是對得起世代國恩。何肅說什麼也是歸樂大王,他不仁,我們不能不義。從此以後,敬安王府不復存在,我們決定歸隱山林,永不出現。」何俠靜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國都有權重者欲殺我們而後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們死。所以,是否能夠保密,是我們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陣刺骨寒冷繞上心髒,象繩索一樣勒得呼吸驀止。
「少爺……」娉婷咬緊貝齒,顫了半日,才擠出字來︰「你疑我?」
「你計誘楚北捷,為歸樂立下不世功勛,是頂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俠仰天閉目,沉默片刻,睜開眼楮,忽然淡淡問︰「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嗎?」
十字一問,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寫滿一臉。
「你說什麼?」找回聲音,她氣若游絲地問。
何俠不答反問︰「你手邊握著的,是什麼?」
「離魂,」娉婷說︰「你給我的。」
「不,是楚北捷給你的。」何俠嘆道︰「若我那日給你離魂,你拒而不收,我還會存一線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蠱惑,不曾丟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記得楚北捷,忘記了歸樂。接過離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我若忘了歸樂,怎麼會把楚北捷誘入陷阱?」
何俠深深看她︰「原來是身在險地,情根種下茫然不知。一離別,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來後,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騎,從前,我們出征歸來,都這樣兄妹般親密的。那日,我看見他放你下馬。一個男人肯這樣放一個女人下馬……」
「別說了,別說了!」娉婷連連搖頭,蒼白著憔悴的臉龐,閉上雙眼,晶瑩淚珠滾落睫毛,淒然道︰「我明白了。」
反間計。
她騙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騙她。
情是真的,計也是真的。
和少爺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過楚北捷一個計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睜睜看著自己中計而無可奈何。她無法讓何俠釋去疑心,確實,她已動情。
世間男女,一旦動情,已很難判斷是非曲直。
日後萬一遇上楚北捷,言行舉止便會在不經意間泄漏一切。
何俠防她,情有可原。
反間。
這就是,楚北捷臨去前最後一招,錐心之疼。
睜眼直到天明,听見雞鳴,娉婷猛然一驚,從床上坐起。被窩內一樣硬硬的東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緩緩把手伸進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紋。
離魂,兩個古字龍飛鳳舞篆刻在劍柄上。
楚北捷當日扔下寶劍所濺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閃,娉婷的心驀然抽緊,想起何俠的話。
若不接著寶劍,還有一絲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養育恩義,被此劍無聲無息斷個干淨。
她素不愛哭,近日眼淚卻多了不少。現在心冷得結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覺得滿腦子迷迷糊糊,娉婷舉手按在額頭。
哦,又燒起來了,冰冷的指尖踫在高溫的肌膚上,自己忍不住打個寒戰。
何俠指派的侍女鈴襠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姐姐,該起來了?」
連問了兩三句,娉婷才恍惚著回頭︰「嗯?」
鈴襠麻利地端來熱水,擰吧毛巾遞給娉婷。總在逃亡中奔波,這里來那里去,東西亂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處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後說︰「別找了,你把冬灼找來。」
「冬灼?」
「他不在?」
鈴襠搖頭,笑道︰「我瞧瞧去。」
太陽很好,春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門簾的垂珠被鈴襠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剎那間,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簾。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簾後,窺看登門拜訪的來客。
那是,看見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間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驚動也驀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邊慢慢梳理長長的黑發,一邊看外面生氣勃勃的景致。
紅色和紫色的花正半開,池塘邊綠草茵茵,景色雖美,卻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鎮北王府。
「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你只記得楚北捷,忘記了歸樂。接過離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斷了呼吸一樣,蒼白的指節緊緊拽住心窩處的衣裳,回頭看靜靜放在床邊的寶劍。
離魂。
離了楚北捷,卻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邊最有分量的侍女,隨主出征定計滅敵的女軍師,逼敵國大將發下誓言保住遍樂五年平安的女子,為何居然在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聲音傳來,就在身後︰「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轉頭時,唇角已經勾起往日熟悉的淺笑︰「有事和你說。」
冬灼有點手足無措,許多日沒有見娉婷,忙亂中,也隱隱覺察到許多叫人心寒的跡象。一見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臉上常見的吊兒郎當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飛,象個大孩子犯了錯一樣搓著手,低頭道︰「你說吧。」
「我要走了。」
平靜的四個字,重重壓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頭,滿臉驚訝地觸到娉婷烏黑的眸子,瞬間腦子里近日積累的預兆都被翻了出來。冬灼似乎被針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來的話被強行壓了下去,仍舊低頭,訕訕地問︰「少爺知道嗎?」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軟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對冬灼招招手︰「冬灼,來。」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細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來,逗他道︰「你這小子,總娉婷娉婷叫個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幾個月呢。叫聲姐姐來听。」
冬灼難過地咬著牙,半天開頭,輕輕叫了聲︰「姐姐。」
「好弟弟。」娉婷當真拿出姐姐的模樣,細心教導︰「人最難的,是知道進退。當日計誘楚北捷,我進了。如今,我該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說,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眾人的名冊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會放過你。」
「我自有安排。」
隱藏在心底多日的郁悶渴望著爆發出來,冬灼憤然︰「我知道少爺疑你。我去和少爺說。」
「不許去。」
「我憋不住了,這是少爺不對。他這樣,跟滅我們王府的大王有什麼兩樣?」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少爺疑得對。」
冬灼愣住,茫然地皺眉︰「你說什麼?我不信你對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長嘆一聲︰「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對王府,對少爺,對我,都是好事。少爺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我不能幫他,也不能老讓他心煩。」
「你怎麼會讓少爺心煩?」
「冬灼呀……」娉婷溫柔地看著他,苦澀地笑笑︰「論功勞,少爺不能怠慢我;論疑心,少爺不能放松我。王府蹤跡最需要隱秘的時候,他又不敢關我,又不敢害我,還不敢讓我傷心。唉,我都替少爺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沒有瓜葛。你們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