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見了。他像個糖果被硬生生搶走的孩子般,在話筒的另一端嗚嗚哭泣了起來。
「我只是心疼你啊……為什麼連這樣的關心都不被接受……」他一邊吸氣一邊哽咽地說。
他的哭泣如同病毒般攀著電話線附著在我身上。才為了感受到父親的絕望而哭泣過的我,又忍不住地掉了眼淚。心髒的某個部位好像恢復了知覺。
用兩個男人絕望的淚水換來的……覺得,好像有個柔軟的知覺被觸動了。
我們各自為了自己的理由掉著眼淚。話筒卻始終沒被掛上……*********
「你說……這樣好不好?」那個自稱是我老媽的歐巴桑把一張臉湊到我面前大約一公分的地方。連鼻頭粉刺都可以數得一清二楚的那種距離。
什麼好不好?
「我講話你都沒給我听進去喔……」
台灣國語。沒關系,我不怪她國語說得不標準。听說國語講得愈不標準的人愈有錢……搞不好這會成為未來的一種趨勢……
「你……我怎麼會生出這種怪物來!!」那個氣急敗壞的歐巴桑用著看起來急著要去上廁所般詭異的行走姿勢離開了我的視線。
謗據我對她非常初步的了解,我很清楚,她離開絕對不是代表著怒罵的終止。--搞不好是去喝水補充水份,然後回來再罵個幾回合。另一個可能性,她可能去廚房拿菜刀當武器,準備把我就地斬首。
總之,如果我再繼續站在這里發呆,接下來的幾小時一定更不得安寧。
出門去。沒錯,好辦法。
不過,自從上回演出了一晚上的失蹤記之後,家里面的每個成員都收到了指示,只要是我要出門,一律不放行。
靈機一動。雖然我無法進行「出門去」的這個動作,但是我可以設法讓對方出門。
歐巴桑都喜歡哪些東西?我怎麼知道啊。我又不是歐巴桑。
「小姐,你在煩惱什麼啊?怎麼走來走去的?我拖地也是很辛苦的,快別整我這個歐巴桑了……」那個老是在拖地的慈祥伯母突然出聲,嚇了我好大一跳。就是她了!歐巴桑一定最懂得歐巴桑的心。
「請問一下唷,在什麼樣的狀況下你會不顧一切地沖出家門?」我雙手合十,非常誠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她停止了拖地的動作,摘下了粉紅色的橡膠手套。「這個嘛……」她沉吟了一會兒︰「中大獎的時候吧……」
她笑得像撿到了金塊似的。
「像是轎車啦……鑽戒啦……金塊啦……豪宅啦……」她開始一個一個數了起來。
看來我好像太天真了,她的回答似乎沒有解決我的疑惑。雖然很殘忍,我還是拋下正講得起勁的她,溜回了房間。正考慮著要不要把床單綁在一起,像火場逃生宣導短片那樣子,垂到窗外,然後攀著床單往下爬時,電話突然響了。
「小艾,是我啦。」話筒另一端的家伙興奮地像是中了大獎一樣。
現在是大家都得了「中大獎」妄想癥了嗎?真是夠了。
「你誰啊……」我無禮地發出了問句。
「我是……」那個人支吾其詞。
其實我知道他是誰。不就是那個只肯穿西裝褲出門的男人嗎?現在才發現,我除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外,我也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唯一的好處就是……我永遠不必擔心叫錯名字。不過,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想。
總不可能每次都用一長串的形容詞來表示每一個人的存在吧。比如剛才那個拖地的伯母。光是要辦法形容她的存在,我的頭都快想爆了。如果說她和拖把是天生的一對,我一定會被她用拖把的柄打到呈假死狀態為止。如果說她是拖地的美少女,我一定會被世人譴責審美觀和瞎子差不多。「你怎麼又沉默了?」他完全不知道我正做著相當重要的思考,以致於無法對於他說的任何話作任何回應。
既然他就像蛇一樣地纏著我。
簡單。就叫他Snake好了。
「Snake,快來救救我,我在這里悶得快發瘋了……」我對著電話那頭的他發出了強烈的求救訊號。
不料,這次,換他沉默了。三分鐘過去,他終於開了口。「你怎會知道?」他說。濃重的鼻音。
般不好又哭出來了吧。真是被這個家伙打敗了-
「知道什麼?」我問-
「知道Snake……」他倒抽了一口氣,像是哭得相當激烈的樣子。
我不敢說。真相太殘忍了。
「你知道嗎?從前你是這樣叫我的……在你還沒有忘記所有事情以前……」說著,他竟大哭了起來。
愛哭的男人。真理是永遠不變的吧。
就好比我雖然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但我還是分得清楚什麼是貓,什麼是狗。我也知道1+1=2。所以,就算我忘了所有的事情,也改變不了他是一尾纏人的蛇的這個事實。
「你……你等著,我會帶著你光明正大走出家門的……」突然斗志滿滿地像是喊口號一樣,說出了這句話。那種口氣,應該是用來說︰「連行李都不要帶了,跟我私奔!」之類的話吧。
面對著腦容量可能和真正的蛇差不多的這位Snake,我突然意識到我幾分鐘之後的未來會有多麼艱辛了。
**********
被了……這一切真是夠了。我忍不住在心里這麼狂吼著。
打從一踏上鬧區的那一秒鐘起,Snake這家伙就開始像小蜜蜂一樣忙碌起來。
「呵呵呵呵呵……好、快、樂!!」Snake的笑臉特寫。
我一直保持著每二十秒前進一公尺的速度,遙遠地跟在他的後方--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認識他。不過,這樣似乎也無法阻止別人把我和他聯想在一起……
「九百元?你殺人放火啊?」Snake露出那種真的被火給燒到的表情。
「四百五十元,賣不賣?」Snake總是笑得彎成兩道弧形的眼楮突然張開,閃著銳利的光芒。
喂喂喂,殺人放火的到底是誰啊?打從走進鬧區那一秒,Snake就像個在買嫁妝的女孩子一樣,東邊買西邊買北邊采南邊也采。這樣不打緊,因為我和他保持安全距離……但後來我發現我太天真了……
Snake根本就是個魔鬼!!
「呵呵呵呵呵,小艾,這一包也麻煩你羅……剛才那十來包有沒有幫我提好?」
Snake在得到便宜得不像話的戰利品之後,又會笑得連眼楮都看不見了。竟然叫我替他提東西。這種事應該是身為男人的他自己要做的耶。
我在一開始曾經試著向他抗議過,不過……
「你想想,如果我自己提那些東西的話,我就無法用我靈活的肢體語言輔助殺價了,對吧……」Snake拍了拍我的頭。好像我是一只盡責的老狗似的。
如果不是左右兩手都掛了東西,我一定會揍他幾拳的。一定。
所以,就算是我刻意和他保持距離,當他呼喚著我過去當提東西小弟時,店家還是會用著瞪Snake的不屑眼神把我從頭到腳掃一遍。
走著走著。我愈是不明白。這種男人……當初我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選擇這種男人。
愛哭。愛纏人。愚蠢。喜歡穿西裝褲出門。情緒化。貪便宜,不顧店家死活。沒擔當,竟然讓女人替他提東西。
我在心中把Snake的缺點一條一條地列出來……
來到了百貨公司附近了。哎……我本能地抬頭看看反射著陽光而變得閃亮亮的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