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的人呢?他們忙得沒空分出一點時間來陪你嗎?」誰無父母,可是他卻活得像是自己由石頭里進出來的野獸似的,孑然一身,不讓任何人靠近一步,否則便毫不留情地將來者撕成碎片。
「他們很閑,但是沒空理我。」反正他也不希望看見他們的臉孔。如此虛情假意的關心,令人作惡,眼不見為淨。
沈莎翎因為程日深平靜陳述事實的漠然態度,而低垂了她飛揚的眉。現在她明白了,是什麼使他成為這樣孤然倨傲的人,無疑是他那異常冷淡的家庭造成的。
怎會有一對父母能將孩子生下,卻當他從未存在呢?沈莎翎無法想像。
「你同情的眼淚,我只要一滴就夠了,你走吧!」瞥見她克制不住的淚水,他冷淡地下達逐客令。
他不要她的同情,他不需要任何人為他落淚,反正他已經心死了,燒成死灰的心不可能再給誰,不因她而例外。
沈莎翎用手背抹去眼眶涌出的淚水,她轉過身,繞過他充滿刺鼻藥水味的病床,推開門,腳步沉重地踏上歸途。
她心里很清楚的是,她不恨他了,反而覺得他——十分可憐。
睡不著,沒理由睡得著,畢竟他整天能做的事情,除了睡覺之外,還是睡覺呀!
程閂深瞅著夜里高懸在天際散發著檸檬黃光暈的圓月,看得入迷,雖然明明知道他不應該去看那輪明月的,否則他又要不可控制地想起那一夜駭人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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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門深從小牛長在一個隨時充滿樂音的家庭里,他的父親程森契是—位知名的指揮家,長年住在倫敦,擔任英國市內管弦樂團的指揮一.職,也時常帶領樂團共赴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指揮事業如日中天的他,一年之中難得抽空回台灣一趟。
雖然程日深從小就和身為大提琴家的母親程麗蕊一起生活,但說實在,程麗蕊在他心中的印象跟父親—樣模糊。她總是晚歸,將他一個人丟在空蕩冷清的屋子里,任其生滅。
其實地並不真的自小便對音樂產生濃厚興趣,只因為不想—個人守在靜悄悄的屋子里任由無聲的恐懼將他活生生吞噬,所以他開始自己模索學習演奏音樂,可以了解,當他的生活里只有一架巨型鋼琴陪什在側的時候,他便只能毫無選擇地抱緊著這唯一僅有的伙伴,陪他度過無數個寂寞難熬的夜晚。
他的音樂才華是由他的父親率先發覺的。當他偶然回國發現自己三歲的兒子吃力攀上他的鋼琴座椅,面對甚至高過他眼楮視線的琴鍵,他卻氣定神閑地抬高手臂將小巧的手掌覆蓋在琴鍵上有板有眼地開始演賽出自行模索創作的鋼琴小品時——
「我的寶貝兒子!你擁有不可思議的音樂天賦,我一定要好好栽培你,讓你成為一流的鋼琴家。」看見程日深如此年幼便展現非凡的音樂才華,程森契下定決心要讓兒子成為一個揚名國際的優秀音樂家。
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程森契的確煞費苦心。雖然他人在國外,卻仍然積極為程日深安排前往擁有豐富教學經驗的鋼琴老師居處學琴,並且階段性地參加一些地域性比賽。
對于培養兒子成為鋼琴家的事情,程麗蕊始終置身事外,不如丈夫一樣熱中。她依然時常夜不歸營,把家當成旅社,玩累了才回來歇腳。
程日深在音樂上的學習有如騰雲駕霧般輕松自在,他驚人的鋼琴演奏能力使他在七歲的時候便已經舉行了生平第一次的個人音樂會,這場音樂會的成功由他必須應觀眾熱烈要求一共彈了足足七首安可曲才下台一鞠躬的情況,可看出端倪。
對于這個十歲便將蕭邦「三度音練習曲」視同兒戲的天才兒子,程森契有著深厚的期許。在程日深十一歲的時候遠赴俄國奪得「柴可夫斯基國際大賽」的首獎之後,程森契便暫辭指揮工作,毅然返國為兒子處理各項音樂會邀約事宜,他將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個天才兒童的鋼琴事業上。
對于丈夫突然返國的決定,程麗蕊不悅之情溢于言表。
程日深知道父母的感情—向不睦,只是他們始終相敬如「冰」,所以當他甫自歐洲結束二場大獲好評的演奏會返國時,他並未料想到返家竟會踫到這種狀況。
程日深推開家中琴室的門,听見父親這樣說道︰
「我勸你凡事不可太過,最好收斂一點。你和那個作曲家的事,我已經略有耳聞了。」程森契在水晶杯里斟上半杯紅酒。
翹著一雙長腿坐在沙發椅上悠然抽著煙的母親,懶懶地吐著煙圈︰「你知道了又如何?要不是為了日深,我早就連這個家都懶得回了。」
聞言,程森契一口飲干杯中紅色的液體,他掀開玄黑的琴蓋,像一只詭異的大爬蟲佔據著那架鋼琴,枯瘦有力的十指滑過黑白相間的琴鍵,程日深立刻就听出他彈的是母親最鐘愛的德布西的月光曲。
這首月光曲是法國印象派鋼琴曲的代表作,具有高度的感性,豐富的情感蘊藏在柔美的旋律之中,十分動人。
「我討厭鋼琴的聲音!它的頻率讓我耳鳴頭暈!」程麗蕊一揚手,灰白的煙屑抖落在玄黑的琴殼上,她滿不在乎地繼續吸著煙,制造出更多細碎的煙塵。
「從前你很喜歡和我一起演奏曲子互娛,我總是像這樣敲著鍵盤,而你撥動琴弦……」程森契的指尖微微顫抖,但仍然律動十指演奏出悠揚浪漫的琴音。
「那是從前!要我說多少遍都行,我討厭鋼琴,討厭透了!」激動的話一落下,抽到盡頭的煙也跟著捻熄在光潔如鏡的琴殼上,程麗蕊在程森契的冰冷絕望眸光里找到報復的快感,她的興致越發高昂,緊接著又說道︰「我喜歡大提琴,又結實又有型,每一回演奏時我都難掩興奮,一面撫弄琴身一面由背後將它緊緊擁抱……」
「夠了!」程森契痛苦地嗆叫道。
優揚的琴音戛然停止,理智隨著音符一同消失無蹤,而程森契顫抖的手中握著一只玻璃酒瓶,正往程麗蕊驚愕失措的臉龐使勁砸去——
玻璃碎屑、奔涌的鼻液與絕望的吶喊同時爆炸開來!
「日深?」程森契錯愕地看著兒子血跡斑斑的手掌與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他做了什麼?
都是沖動壞了事,森冷的月光照映著程日深痛苦蒼白的臉龐與程麗蕊無情的冷漠,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黑白琴鍵上揮灑著鮮紅的液體,一台造價昂貴的鋼琴就這麼輕易地被摧毀。
「如果你們在一起是個錯誤的話,在毀了彼此之前,先將我湮滅吧!」染紅一片的手掌末梢逐漸失去了知覺,程日深仍然不為所動,鐵了心橫擋在這一對愛情己然走到盡頭的夫妻之間。
「假如點點手指就可以讓你消失的話,相信我,早十年前我就這麼做了,何必等到現在。」程麗蕊冷淡坦然地撂下話,便踩著高跟鞋輕快地下樓去了。
這個夜晚簡直糟透了,全給她平生最厭惡的兩個男人糟蹋了,她得想個法子彌補一下,待會兒她要面上濃粉,徹夜瘋狂,不管天何時會亮。
觸目所及皆是令人炫目的紅,程日深正感到頭暈支撐不住時,不可思議地,耳畔竟響起方才未完的樂曲。
他抬起頭來,發覺父親臉上浮現詭異得可怕的笑容,十指沉迷地撫模撥弄著被他的囟.液玷污的琴鍵,此刻父親所演奏的優揚柔美的月光,曲,竟今程日深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