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幼瀾蓋了玉璽,對徐劭行道︰「鎖國令弊端,朕思忖已久,如今李先生助朕解讀國書,促成海上商路復開,功在朝廷,朕想留李先生在鴻臚寺任職,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鴻臚寺主理外交事務,與徐劭行所長正好匹配。
同在御書房的還有朝中一班重臣,听樂幼瀾如此說,不免表情各異。此人確有真才實學,但昨日在朝堂之上,言談舉止顯然過于隨意,想到要與一名市井小民同殿為臣,不少人忍不住皺眉。年輕些的官員卻覺得有這樣的同僚也不錯,總好過每天面對幾張沒表情的老臉,他的長處也與旁人沒有類似,不存在爭奪同一官位的可能,也許還能趁他聖眷正隆,拉進自己陣營好豐滿羽翼。
眾人心里盤算半天,卻沒人料到徐劭行會一口拒絕女皇拳拳征召。
「陛下厚意,草民感激無已。唯草民不過一介布衣,自少時起便放浪市井,野性難馴,實不堪官場約束,入仕之議,恕難從命。」
樂幼瀾也不勉強,道︰「既然如此,朕便只有厚賜了。李先生想要些什麼賞賜,盡避言明,但教朕能辦到,李先生但取無妨。」
徐劭行搖頭,「草民衣食無虞,不求賞賜。倒是有兩樁事,不知能不能懇求陛下應允?」
「李先生說說看。」
「第一樁,懇請陛下曉諭天下,停止褒揚貞節烈婦。」
樂幼瀾與眾臣都是大出意外,「這是為何?」
「褒揚貞烈,為寡居節婦頒貞節牌坊,原是為了鼓勵臣民有向善之心,可此條規程行至今日,已成了許多人貪慕功名的終南捷徑,為了能得一座貞節牌坊榮耀鄉里,長輩不顧女兒、兒媳心意,將她們困于高樓數十年不得下,或者逼她們自盡、追隨丈夫于地底——此類事例比比皆是,一樁教化人倫的善舉,早已扭曲成了人倫慘劇,臣斗膽懇請各處停修貞潔牌坊,還人心自在。」
樂幼瀾有些不解地道︰「為夫守節,不是分所當為嗎?怎麼慘烈至此?」
徐劭行看了她一眼,微一猶豫,還是大著膽子道︰「陛下與先帝伉儷情深,守節自然出于本心,天底下多少夫婦結合,多的是听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後夫婿動輒打罵、視妻子如貨品家畜者也不在少數,陛下您覺得讓那些女子為寡恩的丈夫守節,她們真能心甘情願嗎?更不用說有些貧瘠鄉村,孤兒寡母無法獨活,地方上卻一力不準她們改嫁,活生生餓死了多少條性命!」這是徐劭行在外游歷時親眼所見,織華嫁到京城後的處境與她們相比,甚至算得上幸福了。
樂幼瀾深思著點頭,「李先生所言,朕即刻派人查實,若果真如此,決不能坐視!」
「陛下聖明!不過,」徐劭行瞄了站在左列的某老者一眼,「請陛下慎選巡查官員,據說朝中也有些大人,亟欲將貞節牌坊請到自家門口。」
樂幼瀾也看了刑部尚書一眼,道︰「朕省得。第二樁呢?」
「第二樁,是懇請陛下下旨,命翰林編修周居幽與其妻吳令嫻仳離。」
他第一樁要求關乎民生,樂幼瀾以為第二樁定也是見識不凡,誰知他天外飛來一筆,竟是要拆散人家夫妻。
「這卻又是為何?」
「吳氏乃草民同鄉,她資助周翰林求學上進,才有翰林老爺如今風光。誰知周居幽忘恩負義,對吳氏橫加折磨,其行令人齒冷,草民不忿,請陛下為吳氏做主!」
樂幼瀾有些不敢相信,看向陳大學士,老頭面有難色。王懷願站出來道︰「稟陛下,周翰林的家事,臣也有所耳聞,李先生所言,大致不差。」
王懷願剛直,說出來的話自然可信,之後好幾個官員也出聲附和——畢竟這件事被說書的到處講,再閉塞的人都「清楚」了。
女皇恚然道︰「來人,宣周居幽。」
周居幽進到御書房,就與徐劭行含恨的目光對上,他心中沒有恐懼,只有無上喜悅。因為,只要熬過這一關,他就可以永遠地擺月兌這樁麻煩事了!
所以,周居幽你一定要堅強!他握緊拳頭給自己鼓勁,上前參拜。
樂幼瀾口氣不好地詢問他與妻子的事,周居幽磕了個頭,道︰「陛下明鑒,臣與吳氏從未成婚,既無夫妻之名,亦無夫妻之實。之所以會傳出此等謠言,皆因臣欠她一次,要幫她將逃家的丈夫揪回來罷了。」
最慘的就是他了,有家不能回,非得一家家青樓挨個砸銀子過去,不是找花魁下棋喝茶,就是跟頭牌蓋被純聊天,據說之所以逼他不得「干啥啥」,是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的時候,他的名聲能夠最大限度地香飄萬里——無數次懷疑令嫻只是耍人而已,但是看她說得那麼認真,周居幽也只能姑妄信之,他也不求香飄萬里,只要等到事情落幕時,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官家千金還沒全部出嫁就好。
「什麼意思?」樂幼瀾完全沒有听明白他的話。
周居幽深吸口氣,將他們三人間陰錯陽差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包括後來令嫻怎麼派人將自己被「冷酷對待」的事情傳揚出去,怎麼添油加醋地將事情編成話本,怎麼找好友每天通報那個「逃夫」的行止。多數事情徐劭行也是頭一回听到,臉上時青時白,時喜時憂,煞是精彩。
周居幽氣喘吁吁地終于說完,這才發現所有人都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太監總管羅奇甚至泡了一盞茶過來,道︰「陛下賞賜的,您喝幾口潤潤喉。」
「那,她那個……夫婿找到了沒有?」陳大學士努力把「夫婿」之前「倒霉的」三個字咽了下去。
「找到了。」
陳大學士急忙問︰「在哪里?」周居幽,沒想到你是這麼老實巴交的好後生,快點月兌離苦海,老夫可等著把女兒嫁給你啊!
周居幽轉頭看向徐劭行,有氣無力地道︰「徐兄,這回輪到我完璧歸趙了,你就大方一點把人帶走吧。」
全天下分量最重的幾道目光,頓時齊聚在徐劭行身上。
徐劭行泥塑木雕般呆在當場,實在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
尾聲
重新替兩人舉行過婚禮,女皇贈了一堆貴重禮品,派人以太守之儀護送徐氏夫婦還鄉。
王懷願與周居幽被派去代表女皇送行,張仲超不知為何也跟了來。
令嫻登上馬車前,站在簾子前對周居幽招手。
周居幽有點畏縮地走過去,生怕又被要挾什麼難辦事情。
「對不起。」
「啊?」
令嫻深深一福,道︰「我之前太任性,讓你受苦了。」
第一次被她這麼恭謹對待,周居幽比挨她痛罵還要受驚嚇,趕緊胡亂擺著手,「不不不,我的錯,是我不對——」
令嫻搖頭,「我一直沒有妥善顧及你的感受,其實早些把事情說清楚,就什麼風波都沒有了。讓你落入尷尬境地,真是對不住。」
「不,我——」
「就這樣吧,有空來青州玩。」令嫻朝他一笑,搭上車中伸出來的手,簾子隨即抖落,馬車行進。
「這算是臨去秋波嗎?」
周居幽出神地目送車隊遠去,被張仲超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你干嗎?」
「那女子挺厲害的,陛下與之談了一番話,竟說要開特科錄她為本朝第一女官,她也不要當官,說是既然得了海路即將暢通的消息,就要回家去部署生意。」
周居幽看他一提起「陛下」就滿臉發光的樣子,搖頭道︰「我看陛下要是開個‘傷心人在天涯’的特科,咱倆還是能進前三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