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探看,只見身側小樹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大半身子躲在樹後,露出半張臉來看著他。
霍昭黎從裝束得知那是個女子,心想多半是江娉婷的朋友,因而朗笑道︰「我在這里背書。」
「背書?學堂老師讓背的嗎?」女郎大約有些好奇,慢吞吞踱到他身前,疑惑地看著書本。
「不是,是我大哥留的功課。」
霍昭黎這下看清楚了她的長相。年紀甚輕,並不是如江娉婷一般明麗的容貌,眼楮細長,鼻子窄而挺,嘴很小唇卻不薄,微微向上噘著,雖然在笑,看起來卻總像是微微生著氣的樣子,與單薄的身子骨配在一起,看起來極是惹人憐惜。
「你大哥教你念書嗎?」女郎挑起鳳眼望向他,浮現出向往的神色,「真好。」
霍昭黎拼命搖頭,「哪里好了?大哥很凶的,如果一天的功課沒做完,就不給飯吃!」也因此一路上很多日子,他都半饑不飽。
女郎看著他,哀傷地笑,「你還有大哥教你念書,我的哥哥,很早就得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小時候,總是他陪我玩的——」說著哽咽。
霍昭黎最看不得別人難過,見她如此傷心,像是之前哄小笛子一樣,想都不想地,趕緊去拍她背。
「你、你別難過啊,我本來也沒有哥哥,這個大哥是路上認的……雖然我現在不太清楚到底他年紀大還是我比較大,不過他懂很多事情,對我很好。娘說人只要活著,慢慢總會遇見很重要的人,也慢慢總有很重要的人離開,所以要趁重要的人在的時候對他好,以後才不會後悔——雖然娘常常罵我,可她還是待我很好的,我也待她不錯,總是一個人去干活任她在家里偷懶,所以她一聲不響走掉,我也不會覺得很難過……」他越說越語無倫次,自己也擔心對方根本听不明白,這時女郎忽然抱住他的手臂,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霍昭黎不再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臉為難——為什麼總會踫到這種事?
「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嗚嗚嗚,娉婷姐待我也很好,但是我從來不敢跟她說心事,她看起來好厲害,我怕她看不起我,嗚嗚嗚,所以我一直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說話的伴兒,今天能見到你真好!」她突然間察覺到此刻姿勢不雅,連忙坐直身子,拿出手帕拭著臉上的淚,尷尬地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哭了,實在對不住,剛踫上就讓你看見這個樣子……」
「沒關系沒關系。」霍昭黎連連擺著手,「你哭一哭心里會好受些。這樣就好了。以前在家里,我也會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的。」
女郎淚眼??地抬頭凝視他,「你人真好!」
「別這麼說啦。」霍昭黎不好意思地搔著後腦勺,回她一個傻笑。
女郎恢復端莊鎮定的樣子,有些遲疑地道︰「我就住在那邊,小扮沒事的話,過來喝杯茶如何?」
看她滿眼的期盼,霍昭黎不忍推辭,另一邊也正想找個借口不必背那些拗口的詩句,遂答應著跟去了。
女郎的住處是在白色樓房左側的小小竹屋,被樹林擋著,因此之前都沒有發現這個清幽所在。用簾子隔了內外兩進,桌椅擺設雖甚簡潔,質地卻看得出來都是上好。四處收拾得十分整齊,略無半點雜物。程逸岸要是見了,必定要說全然看不出是女孩兒家的居處;霍昭黎沒進過女郎的閨房,自然無從比較起,只覺得這地方夏天住著應當挺涼快,冬天怕是要冷了。
不多久女郎沏了茶過來,霍昭黎正有些渴了,也不管還有些燙,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盞,到只剩最後一點茶水留在舌根,才驀然驚嘆︰「這茶真香!」
女郎看來很是開懷,道︰「這是茉莉花茶,茶葉是尋常的烘青綠茶,茉莉花則是我自己采了來的。」
霍昭黎聞言低頭看了看茶盞,只有茶葉,不見花朵,「咦?茉莉花呢?」
女郎笑了起來,嘴角邊露出兩個梨渦,「這茉莉花茶,是采摘含苞的茉莉花與茶拌和制的不假,但在續窨之後、烘焙之前,花朵便已被起出,因此只留花香,不見花影的。」
霍昭黎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種學問,我家沒種過茶,也從沒听汪叔叔提過。」
「汪叔叔?」
「住在我家隔壁的汪叔叔,家里有一片茶園,我小時候幫他們去采過茶,結果采來的都是老葉,不能用,他就再也不準我跟去了。」霍昭黎講起幼年趣事,女郎含笑聆听。
再喝了幾盞茶,說了會兒話,外頭已是日暮西山,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他們應該回來,便告辭要走,女郎道︰「小扮且慢走,我進去拿些茶葉,你好自己沖著喝。」
霍昭黎推辭不過,只得坐下來再等一等,女郎徑自掀簾子進了里屋。
等了許久,仍不見女郎出來。霍昭黎覺得有些奇怪,走到簾子旁喊道︰「姑娘,要不我先走,明日再來你這里那茶葉好不好?」
里面沒有聲響。
霍昭黎又說了一遍,仍是無聲。
他隱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呆呆立著,拿不定主意是繼續等還是進去看看。
這時里頭「乒乓」幾聲響,似是有東西掉到地上,接著又是「啊」的一聲,分明便是那女郎所發出,霍昭黎擔心發生什麼事,再不遲疑,掀開簾子走進去。
里進比外頭狹窄一些,也是相當整潔,床、凳子、梳妝台之外,別無他物。霍昭黎看了一圈,見床上隱約似有人影,連忙跨步上前,撥開紗帳。
「姑娘,你怎麼樣?」
話一說完,他便愣在當下。
床上之人的確是那女郎,只是她此刻衣衫半褪,斜靠被褥躺著,支起上身,眉眼如絲地望著霍昭黎,與方才文靜內向的模樣大異其趣。
霍昭黎大惑不解,倒還謹記母親教誨,偏過頭不去看,然後問道︰「姑娘,你在做什麼?」
女郎啞著嗓子,嬌聲道︰「我在睡覺啊。小扮你吵到我了呢。」
「既然你要睡覺,那我先走了。」霍昭黎心想你這人真奇怪,還說要給我拿茶葉,卻自顧自睡覺來了。
他轉身要走,不想被女郎扯住手臂,「你就這樣走了?」她聲音柔軟,听入耳中說不出的受用。
霍昭黎只是更覺莫名其妙,「你既然要睡覺,我自然走了啊。」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難道就沒有什麼念頭?」
「有啊。」霍昭黎老老實實地點頭,「你是女兒家,我不能看你身子。這個我知道的。」
「那……若我準你看呢?」女郎聲音中帶著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緊張。
「你準我看?」霍昭黎一愣,「……你便是準我看,我也不能看的。」既不想娶她,又看了她身子,被娘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收拾他。
他說著便要掙開女郎的手出去,卻不料女郎竟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
「我不讓你走!」
「你、你這是干什麼?」霍昭黎到底是血氣方剛的男子,身後被一具柔軟的軀體緊貼著,實在不亂方寸也難。
「小扮,你先听我說!」女子不管他怎樣掙月兌,總是不肯松手,霍昭黎怕傷到她,又不敢使太大勁,只得先由她這樣抱著。
「我是貧苦人家的女兒,爹娘哥哥都去世之後,就被娉婷姐收留進這菡萏小築,這里雖然不同一般風月場所,但總歸還是迎來送往的地方,我絕不願在這里終老。因此娉婷姐來對我說,只消誘拐得你成了歡好,就給我一筆銀兩,任我離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她說著走到霍昭黎面前,「小扮,我知道你是好人,就當為了救我,委屈你與我宿一夜吧!求求你,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