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翻出院落,走了幾步,程逸岸突然停下來,朗聲道︰「何方高人?若有貴干,不妨出來一敘。」
霍昭黎听得莫名其妙,卻見拐角處閃出一個高高的人影來,沉聲道︰「久聞毒飛廉程逸岸輕功獨步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定楮看去,只見來人二十七八年紀,一身黑衣,端正的國字臉上波瀾不驚,毫無被叫穿行藏的狼狽。
程逸岸點頭算是謝過,道︰「敢問閣下何方神聖?」
「在下石可風。」
程逸岸微微眯了眯眼,隨即拱手道︰「原來是追風神捕石大人。程某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大人二字不敢當。在下不過替官府辦差的卒子而已。」
「石大人過謙。不知程某所犯何事,有勞大人夤夜相從?」
「夤夜相從」之語,歷來是用于男女私奔,石可風任他佔口頭便宜,肅容道︰「‘游絲絡網’可是程兄的獨門藥物?」明知是毒藥,出口時卻只說「藥物」,足見他做事極重分寸。
程逸岸側了側頭,雖有不解,還是點頭道︰「是。」
「服藥一個時辰後渾身浮腫、神志不清,幻覺全身被絲網捆綁,再過三個時辰,血脈逆行,氣絕而死——游絲絡網的藥效,當是如此?」
「石大人見多識廣,自然不會錯的。」程逸岸說著收起笑臉,問道,「誰中了此毒?」
石可風端詳他許久,似在判斷他是否明知故問,之後才緩緩開口︰「你說呢?」
程逸岸想得一想,立刻道︰「應當是昨日被程某逼著開倉賑濟的那幾位。」
「程兄手中犯的人命不知凡幾,因均系江湖仇殺,衙門原管不了這許多。可這回受害的是普通百姓,既然程兄供認不諱,那麼請隨石某到衙門走一趟。」
霍昭黎听得這人要抓程逸岸去衙門,在一旁大急,連忙閃身擋住程逸岸,說道︰「這位大人,從昨天開始我和大哥一直在一起,他絕沒有跑去毒死人家,你一定弄錯了!」
石可風從旅店追蹤二人出來,此時才看清霍昭黎的臉,說道︰「姑娘,此事與你無關——」
程逸岸捂住嘴嘻嘻笑了起來,對石可風道︰「他可不是姑娘,貨真價實的男人。」看石可風愣了一下,他十分愉快地轉向霍昭黎,「兄弟,你說得不對。你在房里睡覺的時候,不知道我干了什麼吧?那段時間,去那幾戶人家下個毒,時間足夠了。既然石大人這樣悠閑地在和我們說話,不急著要解藥,那幾只鐵公雞的大限看來還未到,算起來他們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中毒的。而且石大人多半還是循著什麼蛛絲馬跡,才追蹤到我倆所在的客棧——啊呀,這回你大哥我是要抵賴也賴不掉了!」他攤了攤手,擺出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任誰一看,都知道是在做戲。
霍昭黎無奈地道︰「大哥,你不要開玩笑了!快點跟這位大人講清楚,不然會被捉去打板子的!」
「事實俱在,我可講不清楚。」程逸岸聳聳肩,「別擔心,雖然講不清楚,我們可以畏、罪、潛、逃。」
他聳肩之後便抓住霍昭黎的手,說到「畏」字時身在半空,最後的「逃」字說出口時,二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可風一直全神戒備,提防著程逸岸突施奇襲後逃跑,卻沒料根本不曾交手,他們就從眼前憑空消失。
「咚」的一聲,腳下不知踩到什麼東西,石可風拾起來,只見瓷瓶身貼的紙上寫著一行細字︰「兌水內服一次,禁食一旬。」
他愕然望著二人消失的方向,嚴肅的臉容不自覺松弛開來。
二人月兌身,不再回客棧,程逸岸一路往南邊走,霍昭黎一言不發跟著他。到了一條溪邊,程逸岸去捧水喝,霍昭黎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溪水中倒映出的星辰閃爍,冥思許久,才下定決心問道︰「大哥,是不是有人在陷害你?」
「哦?怎麼說?」程逸岸像在說不相干的事一般,淡淡回應。
「大哥不會去殺人的,定是別人栽的贓。」
「我為什麼不去殺人?」
「大哥是好人,好人不殺人。」
程逸岸一口水吃進鼻子,不住嗆咳。
他好久才緩過氣來,嚴正地對霍昭黎道︰「這麼離譜的事情,以後別再在吃東西的時候說。」
「大哥雖然有時候奇怪,但肯定是好人!」霍昭黎依然堅持主張。
「好人?」程逸岸皺起眉,像是吃到了什麼令人作嘔的食物,嘴角又如往常般輕蔑地彎起,「這樣輕飄飄的兩個字,放眼天下,卻哪里有人承受得起?」他回頭睨著霍昭黎,眼中顯出幾許同情,「昭黎,這世間的事,沒一件如你想的那樣簡單。」
霍昭黎怔怔看著他在溪中清洗的雙手,臉現迷惘,隨即又恢復清朗的神情,笑道︰「娘也常說我笨。這世上的事,我不懂,大哥懂就好,大哥自然會慢慢教我。」
「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程逸岸背對他,想象那燦爛得幾令星月失色笑容,開始覺得頭痛,「說到教你,剛才那個能飛起來的法子,你覺得怎樣?」
霍昭黎高興地道︰「那個很有用啊!如果能夠飛得像大哥那樣好,以後村子里石榴桔子收成的時候,就方便多了!」
都什麼跟什麼啊?他就不能想點別的用處?
程逸岸越發覺得頭痛。咬咬牙,盡量讓聲音听起來慈祥,柔聲道︰「既然如此,我便來教你吧。順便還有些別的功夫,你學了,日後行走江湖會方便些。」
霍昭黎一個勁點頭,開始想象收成季節能幫到多少鄰居。
「你听好,我所使的輕功,共有三套。青雲梯用于空中騰躍,亂石步應敵時能奏奇功,快哉風則是逃命本事了。剛才教過你的口訣,是青雲梯的入門法。‘青雲梯’語出‘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他站起身,見霍昭黎一臉迷惑,解釋道,「那是李白的詩。」
霍昭黎愣愣重復︰「李白?」
「對,就是那個李白。」
「哪個?」霍昭黎轉頭四處看,還是沒見到周遭有「那個李白」。
「你不會……不識字吧?」程逸岸試探著問,心中已絕望了七八分。
「我娘教過我一些大字,不過沒好好學。」霍昭黎撓著後腦勺,嘿嘿笑得挺不好意思。
程逸岸額上青筋暴起,善意耐心的表情再掛不住,揪著他的衣領惡狠狠地道︰「明天開始,給我好好從頭念書!」
別的江湖人怎樣他不管,但是身邊黏著個連李白也不認識的主兒,他是斷斷不能忍受的!
「大、大哥,你的臉、你的臉——」方才程逸岸站的位置背光,霍昭黎看不清他的臉,現在靠近,才發現程逸岸面容已與之前不同。
絲毫未被他的詫異語氣感染,程逸岸無所謂地道︰「連那個吃白食老頭和呆瓜捕頭都認得出我,那張臉自然不能再用了。咱們兄弟一場,也該讓你見見我的真面目。」
霍昭黎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之前他扮店掌櫃和樹林中遇到時,是同一張平凡無奇的面孔,這幾日裝成乞丐時,則是截然不同的卑瑣扮相,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輕易認出來了。本以為其中有一張是他的真容,想不到,真正的面貌竟是這般……可惜。
本來算是斯文清秀的容貌,右邊臉上,卻被一塊的暗紫色胎記籠罩他由額頭至臉頰的大部分皮膚,夜里看來,甚至有些猙獰。
霍昭黎心中一顫,握住他手,低低地道︰「大哥一定不好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