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器听了更是詫異,總管訓示下人的前庭到這里至少也有一兩里地,他怎麼可能大老遠就聞得到酒香?心中雖然詫異,但他也發現自己竟然對這來歷不明的孩子沒半分防備的意思,看來久不涉官場商場,警覺性真的退化了不少。
那男孩竟也懂得察言觀色,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就自動解惑︰「娘說我這喜好是天生的,打小只要方圓五里之內有酒喝,就絕逃不過我的鼻子。」為配合說辭。他滑稽地吸了吸鼻子,言下之意頗為自得。
成器點頭表示了解。「你下去吧,以後莫再擅闖此地.」
這回輪到男孩驚訝地瞪大眼。
「你竟然不問我怎麼年紀小小就愛喝酒?也不問為什麼都沒人管我?」別人都是這樣的啊,怎麼這位王爺反應如此冷淡?
成器微微挑眉。「這是你的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不知怎的,他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竟讓男孩覺得非常之失落,遂大聲說道︰「你不想听,我就偏要告訴你!」
他暗笑。這孩子該比嗣莊和琳兒都年長吧,脾性卻恁地活潑許多。
只听男孩徑自說下去︰「叔叔說,自從兩歲的時候他惡作劇地喂我喝了口之後,我對酒的熱愛就一發不可收拾,不給酒喝就人哭、不肯睡覺、亂流口水,還尿床.最後所有人不得不妥協。」他回憶著從別人那里听來自己的光榮歷程,一臉驕傲,「然後在四歲上他們發現我千杯不醉,一個個搶著帶我去談生意,娘大發脾氣罵他們無恥,然後就沒有人肯帶我出去了。」多懷念那段每天都灌到爽的日子,唉,「但是娘還是讓我喝的哦,不過她說要喝得有品位,不要是黃湯就灌下去。」
成器莞爾,這家子人,好像都有些奇怪.不過這樣有趣的童年,必也是值得懷念的吧。
「于是我就到處找有品位的酒來喝咯,先是在揚州城里,後來就到城外去。」揚州?成器心中一動。他也是從揚州來的?
「……上回我從鎮江回來的時候,娘竟然還沒有回家。她從來沒有這麼久不回家的。後來叔叔也走了,說是要到京城去找娘,再後來就是我也到京城了,那里有酒香我就往哪里鑽,順便找娘。」像他今天?混到宋王府來也是因為聞到了許多極品陳釀的味道,「嘗了一大堆有品位的酒,也去振衣莊的分號瞧過。就是沒看見娘。不過沒關系,她說過我們都要自己照顧自已的……」
李成器倏地起身,想伸手去搭他的肩又在半空中停住,「你、你剛才說什麼分號?」是他听錯了嗎?
「振衣莊的分號啊!」他沒听說過嗎?據說他娘做的生意很有名的,雖然現在她沒在管事,但每年分號繳上來的營收還是有增無減,朝廷肯定也分了不少好處。這個王爺怎麼這麼孤陋寡聞?
「你今年九歲?是振衣莊的少主?元三娘的兒子?你姓元還是姓王?」他近乎貪婪地注視著男孩的面容,那眉眼,那神情……越看越確定自己的猜測。
那女人竟然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未曾與他說!安的是什麼心!重逢之後她從未想過要與他長久?她就覺得他是這麼個不值得依靠的人?可惡!
男孩頗覺奇怪,剛才這王爺不是還一副萬事不管的樣子,現在怎麼盤問起了他的出身?不過看他這麼著急的分上,就勉強告訴他好了︰「你說得都對。不過我不姓元也不姓王,我叫劉晉。」
他的孩子,姓劉。
這個認知將他滿腔的怒火滅于無形。
想到她一個婦道人家為生計四處奔波,想到她在婚禮上為讓老父放心而強顏歡笑,想到她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還不怕閑話地讓他從父姓……劉晉?她一直以為他是晉州人士,對吧?是他從來沒有坦誠以對,是他從來沒盡到照顧他們的責任,就算她有不對之處。他又有什麼生氣的立場?
想到這濃濃的柔情和愧疚允塞胸臆,將一臉儼然的劉晉擁入懷小,他低聲保證︰「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們母子離開我了。」
天可憐見,在蹉跎那麼多年以後,終于有幸福等在前方,他夢寐以求的一個小小家庭,即將完整——缺的那塊,他要會不擇手段地將她從宮里挖出來補上!
摟緊了懷小的小人兒,無比溫馨。真難想象,自己競然早有了兒子,這麼活潑,這麼可愛……濃烈的酒味自胸前的小人身上散發出來,破壞了大部分的抒情氛圍.刺激了他已經發酸的鼻子,讓他微微蹙眉。「以後不可亂喝酒了,知不知道?」教訓自己的親生骨肉,果然特別有成就感。
「為什麼?你剛剛還說這是我的事的!」怪人,還亂抱小孩子。
「那不同。剛才你是別人家的小孩;現在,我是你的爹!」
「……爹?」什麼跟什麼呀,打哪冒出來這麼一位?
又與那不死心的皇帝辛苦周旋一天,她疲憊地回到自己休息的房間,關上門,準備沐浴完畢便就寢。
「元典藥。」
尖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把她嚇了一大跳。
「哪位?」強自鎮定,一邊問,一邊取出火折就要點燈。
「別點。」那人急聲阻止,雌雄莫辨的嗓音更顯恐怖。被一只冰涼干枯的手抓住了腕部,元桑立時動彈不得。
「你莫做聲,我是誰也不重要。」那人壓低了音量,「公主命我來傳句話——時候已到。明晚之前,她要看到李三郎的尸體。」
元桑心中一凜——太平公主終于按捺不住,決定起兵了嗎?
那人繼續說道︰「听公主說,你與那李三郎有殺父之仇,潛伏宮中就是為了伺機雪恨,你不會因為兒女私情就下不了手吧?」皇帝對典藥元桑的迷戀,宮內盡人皆知。
元桑愣了下才知道對方所指為何。她差點忘記當初去學做赤箭粉時為取得公主信任而瞎掰的理由了。
那人卻以為她是在躊躇,遂勸說道︰「大唐注定還要出一個女皇帝,天命已歸太平公主,你只要照她說的去做.,一旦公主登基,你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當然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如果你臨時反悔要和李隆基那臭小子同生共死,哼哼,後天起兵之時,你就好自為之吧!」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響動,那人匆匆放了一小包東西在她身上,便從窗口躍了出去。
元桑堆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清晨,天蒙蒙亮,元桑已經端著赤箭粉走在通往寢宮的路上,厚厚的水粉掩不住一夜未眠的疲憊。
在太平公主眼里看到「野心」兩個字的時候,她就盤算好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布局.所以才費盡心思在短短的時間內讓精明的女人相信自己與皇帝不共戴天,才三年在皂帝身邊做出若即若離的姿態,她知道總有一天這對姑佷之間會有一場大對決,到時只要他們斗得兩敗俱傷,坐位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成器手中,她欠他的,也便還清了.
現在機會到來,只要皇帝一死,再絆倒太平公主.成器就可以順理成車地坐上皇位。
可是緊要關頭,自己卻反而遲疑了。不是因為皇帝對她有意思,不是因為他算得上是個明君,只因為他是成器骨肉乍親的躬弟.
她知道,成器恨自己的家人,恨親生的父親,但在偶爾提及幾個弟弟吋,成器的眼神是溫柔的.若他是普通人家的家里,隆基早該喚她一聲大嫂的,他還那麼年輕,他還有心懷天下的一腔報復,元桑啊元桑,你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