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疑惑間,蓮步的聲音響起︰「這是王爺的屋子,進去看看吧。」然後她走在前頭,輕輕推開了門。
屋內縴塵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簡單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過最樸素的生活。而就因為這種樸素,使得橫懸在牆上的四個人字顯得分外張揚。
「無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這幅字想起了什麼?」
她偏頭想了想,終于記起了覺得熟悉的理由。
「氓?」
蓮步頷首,曼聲吟出《詩經.氓》中的詩句︰「‘予嗟鳩兮︰無食桑葚;予嗟女兮,無與士耽。’我看到後第一個反應與三娘子相同,以為不過是勸誡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覺得奇怪,這地方咱們姐妹總共來過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都數得清,他又何必將之懸掛于此?當我听聞二娘子閨名,方才知道,原來爺要勸誡的,不是我們,是他自己。」
「無思桑葚……」是嗎?無思桑「甚」?
蓮步緩緩說道︰「每年四五月,爺總要在這里獨居個把月,非有十萬火急的事,不得擅入。」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瓊花盛開的時候?
是啊,棲靈山上的瓊花,似乎也因為寒食那日他們的相遇而開得分外艷麗……他就站在湖邊,冷著一張臉與世隔絕,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過去,終于承接下今生所見的一抹最美笑顏……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華麗,我喜歡簡簡單單就好。
這就是她問他對于自己在揚州新居設想時的回答。那時他的夢想純粹而動人.
環顧四周,現在,他是在以這種方式實現原定計劃嗎?
或許,他並不如她想象般的心思大變,他只是在努力地活出自己來而已,至少這一點,未曾改變。
驀地生出一股沖動,想要見他!就是現在!
視線模糊中,蓮步擋住她踉蹌的腳步。
「我們不是王爺的說客,專程來幫他挽回你的心。所以請等我們把話講完,再走不遲。」
「不,我……」身旁一個女子按在她肋下稍一用勁,酸麻感立時席卷而來,隨即被「扶」到椅子上坐好。
「相信爺略約提過,我們與他並無夫妻之實。」蓮步說得坦然,「不瞞您說,咱們姐妹幾個在未進王府之前,多少都有些傷心事,承蒙爺不棄收容,我等心中自是感激。爺少年英俊,兼之雄才偉略,朝夕相對之下。說大家不動心是騙人的。就算我與絲緯妹妹是殘花敗柳之身,別的三位可是地地道道的黃花閨女,但無論怎樣明示暗示,他始終都是淡然以待,一句抱歉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本來以為是我等姿色入不了王爺的眼,但‘無思桑葚’這四個字擺在這里,見到三娘子你之後,
我們心中也有了數——就算再來千萬個女子,爺心中還是只有您一人。三娘子,這樣重情義的男子世間少有,您好大的福氣!」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艷羨。
「是嗎一我何德何能……」她嘴里兀自不確定地喃喃著,頰上卻已無意識勾起一個笑渦,心頭情潮翻涌,一陣陣甜蜜襲仁。他,竟也是始終此心未改呵。
看她這副女兒嬌態,哪里還有半點商場女杰的風範?蓮步暗自嘆廠口氣,硬起心腸說到正題︰「但是您或許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經對很多人產生了困擾。我不是說我們幾個。而是——更深更廣的牽扯。」
「你是說……」蓮步的神情讓她知道兩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心中又升起淡淡的失落感——她以為,這件事是很隱密的,但顯然她們所知比她遠來得多。
「三娘子也曾多次入宮,應該知道韋皇後和公主等人手中的權柄足以遮天蔽日,呼風喚雨。她們不會甘于一直在幕後操縱今上,武後前鑒不遠,一旦她們覷準時機發動,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爺素懷鴻鵠之志,一心振興大唐,六年下來,已在暗中培植了極大的力量。只待到時振臂一呼,天下必屬他無疑。」
元桑面尤表情,心中卻暗自驚悚︰他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只消六年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布局,在民間當個凡夫俗子,真太過辱沒了他吧?
「我們都或多或少地幫爺做過事,對現在的情勢也略知一二,她們母女,恐怕不日便要動手。在爺的巧妙偽裝之下,韋後派人嚴加提防的一直都是臨淄王,對爺反倒是十二萬個放心,屆時力挽狂瀾,中興大唐,就全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說到這里,蓮步等神色慨然,頗有不讓須眉之姿。
元桑只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渺小很渺小。她從來不懂什麼政治,結交達官顯貴只是為依附強硬靠山。不必再被皇甫仲擎之流欺辱而已,而現在她們竟突然說,和她拜過堂、洞過房的男子,會是下一任天子的必然人選?好高好高的位置啊,她想破腦袋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竟成了現實擺在眼前。
怎麼辦?
茫然看著眼前的五位佳人,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陷入這樣復雜的境地。
「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蓮步與其余女子交換個眼色,五人毫無預兆地一齊跪下,齊聲道︰「我等冒昧,還請您務必離開爺的身邊。」
元桑提心吊膽了許久,听她們說出目的,繃緊的神經反倒松弛下來,「因為我配不上他嗎?」她與未來皇帝?莫說旁人,自己也覺得不配啊。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蓮步急忙解釋,「實在是自從您出現以後,爺心緒大亂,每日里不是呆坐,就是吹笛,就連原本不沾的酒也成了隨身之物。這幾天更不知道已經把多少來商議計劃的得力助手拒之門外,耽誤了多少時間!爺是要成大事的人,決不能因兒女私情誤了千秋功業!再說了,您自己也有一番事業要做,跟了爺,等他即位之時,您定會正位中宮,便再也走不出大明宮那一隅之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應付著那些命婦宮人,您受得了嗎?」
蓮步的話,字字切中她的要害。
她與他本就已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勉強在一起,就是幸福嗎?有許多事情,不是一句互相喜愛就能解決的……她不想妨礙他的光明前途,也同樣不想被他束縛在深宮內苑,走了反倒干淨——不對,不對,只听她們片面之詞怎麼就能肯定他一定會起事成功?萬一失敗,就不是流放邊陲那麼容易的事了,會抄家,會族洙……如果是這樣的危難,她怎麼能夠輕言離去?
「你們先起來,讓我再想想吧。」重重揉著眉心,不讓人發現她的決定——
輩憂患,不同安樂!
「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那毒餅是賤內親眼看著皇後和安樂公主摻了藥進去的。」
「狗急跳牆了。」連弒君這麼蠢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還突然間頒下了冊立皇太子的詔令,誰都會起疑心。
「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動手?」
「不急,喪都還沒發,沒有足夠的理由。」
「那……」
「先通知所有人做好準備,等韋氏以為大局都在掌控中,再攻她個措手不及。」
「是。那……要通知鐘紹京嗎?」
「當然,」李成器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像是奇怪他為什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他是禁苑總監,宮中情形他最清楚。」
「是,是。」說話者被瞧得心驚,點頭如搗蒜。
在場諸人都知道,上次老鐘不小心向振衣莊的老板泄露王爺的行蹤,王爺一連三個秘密聚會都沒找他,把他嚇個半死。現在看來是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