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得呆呆接過他給的東西,好半晌才連連擺手︰「不行,路上你一個人萬一出事——」
劉濯給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緩緩道︰「宜得,這些年來你跟隨我左右,幫了我許多忙,我心中好牛感激。你難道沒想過,我身懷重金,只身南來,為什麼能完好無缺地活到遇見你的時候?」
他是沒想過,又不是娘們,誰耐煩整天想來想去的——耶?他說的,不會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怎麼可能?哼,他肯定是為了讓他回去看顧他的婆娘才吹牛誆他的。他會功夫,豬也能在天上飛了。
看他神情幾變,劉濯含笑不語,俯身拾起豌豆大的小石子扣在指尖,向著二丈開外的槐樹輕輕一彈——
完廠,他的眼楮肯定出毛病了!竟然看到那顆石子穿過一棵樹,又一棵樹,再一棵樹!
急匆匆奔過去確認。
天!是真的!三棵樹上連成一線的洞口仿佛在嗤笑他的愚蠢,而完整嵌進第四棵樹的石子更是肆無忌憚地粉碎他的自信!魯班門前掄大斧——那肯定是前人為他這兒年來苦難史定制的最佳寫照!他那「手無縛雞之力」的主人,雙手甚至還鎖在枷中!
居然——這麼奸詐地耍著他玩!相遇時的情景無數問浮現在腦中,這次終于有了全新的闡釋︰恐怕當時他是看他直腸了很好相處才會買下他,「好心」放他走又不給盤纏足故意逼他回來,從不將錢交他保管是一直就防著他——好好好,李宜得一世英名,竟在栽在他手上!
他越想越是怒氣橫生,大步走回去,倒頭下拜,粗聲道︰「劉公子,當年承您相救,這些年我服侍您,報答得也算夠了,李宜得雖是一介武夫,倒也不想讓人猴兒一般戲耍了去!您一身驚人武藝足可自保,路上請多保重。就此別過。」起身,用他所能想象最雄壯威武的步態開走。
就是知道他的牛脾氣,他才一直不好開口的啊。
「宜得,當年是我初次離家,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途中見你老于江湖,心中仰賴才邀來為伴。絕不敢有半分輕視戲弄之意。你也知我不擅辭令,若是為此讓你心生怨憤,我在這里謝罪了。你全心護我,我也將自己的吃飯技藝傾囊相受,也算扯平,你若執意離去,我自不便阻攔,唉,只可惜了這些年你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勝似兄弟的情分。後會有期吧。」也不提高音量,劉濯像是在對著李宜得的背影自言自語。
李宜得僵著身子動彈不得。
什麼什麼?這也叫不擅言辭?他這一說,他又怎麼好意思走?但回頭不是顯得很沒有原則?
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麼。
「施恩不忘報,本來就是我劉濯的行事之道,總之但求無愧于心而已……」
也罷,大丈夫恩怨分明,欠他的情,還他便了,可不能讓他以為李宜得是忘恩負義之徒!
主意一定,他匆忙回身,一把奪過劉濯手中信物書簡︰「這件事我替你辦好。日後你我便再無瓜葛!」
望著他大步離開的背影,劉濯輕嘆一聲。
驚人武藝什麼的,他是見都沒見過啊。
此行差官押解的人犯共止三人,任務輕松,劉濯見聞廣博,路上風光娓娓道來,宛如向導一般,幾個人倒也甚是相得。一路無事,到了神都。
出事的,反而是在這天于腳下。
劉濯到現在還是不願相信怎麼自己會只在大牢待了一晚上。之後就挪了地方,除了枷鎖,換了衣裳——說起這衣裳,他真是哭笑不得,輕軟且有些透明的質料像是隨時都準備給人褪下的樣子,粉紅滾金邊的色彩怎樣都引入遐思,當然,這個顏色至少比那位扭扭捏捏走路的「頭領」一身腥紅要正常很多,衣服上薰了很奇特的香,沒猜錯的活該是催情之物——這是標準的男寵裝束,他並非沒見過,但實在很難想象會有一日套在自己的頭上。
命運真是衍妙的東西,他竟來到了奉宸府。
奉宸府,女皇特別設立的宮廷機構,由二張把持,名義上是「研修典籍」,事實上卻是豢養美男子以供女皇爭樂的藏污納垢之地,名聲臭得隨便在哪個山村里找個老農都可以跟你說上長篇「艷史」。
才因為太平公主的男寵而陷入這般境地,自己卻進了專門「服侍」皇上的奉宸府,或許真是老天不讓他與這家子人月兌了關系吧。
看那日「頭領」與獄卒交淡時熟稔的樣子,這里的少年們,恐怕有不少是與他的境遇大致相同。他們該是高興的吧,父母給予的容貌可以免去牢獄之災、流戍之苦,甚至還可能獲得天子的青睞位極人臣,何樂不為?
被問及有何才藝之時,他說他會吹笛,免得那位「頭領」黏黏膩膩的手借教導之名也落在他身上。
「那,你試試看。」「頭領」叫人取了把笛子給他,看好戲的樣子分明是不信他會吹笛的說辭,還口氣曖昧地說︰「如果奏不好,你就等著替我‘吹笛’吧。我就喜歡你這冷冷的小樣兒。」說罷一伸蘭花指,還拋了個媚眼過去向他賣弄風情。見狀,周圍有些資格的「供奉」們都吃吃地笑個不停。
劉濯白認修養還可以,到了這會兒,還是忍不住把宜得說過的髒話統統在心里過了一遍才能定神。
既已到了這里,就算只為了保住他的「貞操」,都不能再刻意隱瞞什麼了。
試了試音,嗯,雖非極品,但畢竟是宮中之物,音律倒也校得極準。
起了個調,開始吹奏。
爆商角徵羽,自幼浸婬的技巧,可以讓人心曠神怡,卻到不了自己的內心。
沒多久,「頭領」的臉色變了。「供奉」們也都不敢置信地掩上了嘴。
這曲子除了高潮處不那麼華麗花哨外,活月兌月兌就是六郎大人最拿手的《風鳴朝陽》
說起這《鳳鳴朝陽》,據說是六郎昌宗大人剛進宮時某個夜晚聆听天人奏樂創制而成的,最得皇上喜愛。六郎大人獻奏此曲,說明來由後,皇上龍心大悅。張家兄弟寵冠朝野,此曲實該記一大功。
六郎大人非常偏愛這支曲子,連親兄長如易之大人,他都不肯傳授,為這兄弟倆據說還吵了很久。
那好,照理說這《風鳴朝陽》是宮中之樂,劉濯一介凡夫俗子,怎會習得曲譜?怪事啊!
「是、是、是你!」正疑惑間,只見秘書監張昌宗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雙手顫抖地指著仍一派自然專心吹奏的劉濯,連手中的食物掉到了地上都渾然不覺。
今年是武氏執政的第四十五個年頭,皇帝也做了十五年。這輩子她受過最大的委屈和侮辱,也得到了至高的榮耀和地位,所以就算沒有享過世人眼中的「福」,像是舉案齊眉,天倫之樂什麼的,就算被詬病不知羞恥地貪戀少年鮮女敕的容貌與身體,也不覺得打甚麼緊,那些比她有福氣的人,那些罵她的人,還不是照樣得趴在她腳下山呼萬歲。
最近的身體一直不適,連元旦例行的大宴也未曾出席.顯、旦他們應該很高興少了她在一旁吧。實在她也懶得看見他們,每回朝見時那兩只兔崽子戰戰兢兢隨時準備逃走的樣子,讓人想起來就討厭。
人間母子,相處到了這種程度,也算失效。
八十幾歲的高齡並未削弱她的警覺心和判斷力,比如最近太子顯和張柬之他們走得很近,再比如昌宗這幾天進獻的樂譜絕不是他自己有能耐制出來的,她都知道。但是往日的壯志雄心卻消退了不少,他們要造反就造吧,天下遲早還是姓李的,風燭殘年,她還在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