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好熱。許久都沒有這麼熱了,什麼時候結束的?對了,是盛暑來了之後。那什麼時候開始的?奇怪,為何她記不起來?小時候,好像沒有這毛病;小時候,好像不住清涼村……
一道稚女敕的痛苦哭聲從記憶深處摹地鑽出來,刺得頭好痛。
那是……弟?再有三個月就滿兩歲的弟,一撓下巴,就會格格笑的弟,出門前死纏爛打不肯下她脊背的弟,只要塞一個蘿卜在手里就會滿足得不吵不鬧的弟……他或許還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他只是覺得被燙到了,好痛,好痛對不對?姐多想過去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真的。
但是,哪來的弟?
然後是女人淒厲的尖叫,有兩個聲音,低沉的是娘,清脆的是姑姑。
娘好溫柔,粗糙的手能把野菜雞骨頭做成世上最美味的佳肴,能把散亂的頭發梳成好多漂亮的花樣,能把每個餓得睡不著的孩子拍哄得沉沉地睡去。
泵姑好漂亮,笑起來有兩個好看的酒窩,醉到人心尖上去。姑姑每天繪聲繪色地念著四書五經,只要辮子那麼一甩眼神那麼一溜,所有的叔叔都會圍著她轉,她學了好久,都學不會,姑姑開心地笑,「阿暄現在還是小孩子呢,長大了就自然會了啊。而且我稀罕那些嗎?哼,我誰都不愛!」那麼姑姑愛誰呢?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姑姑愛的那一個,要到後來才出現。她寧可永遠不知道的,那是一場災難,好大好大的災難。
然後是刀劍相擊般的嘶吼。娘常笑爹一介書生卻偏有武夫般的嗓子,那時爹總是溫文地笑了笑,捧起他那寶貝茶壺替娘斟個滿杯。爹是最能熬痛的,但是現在他卻叫得這樣大聲,這樣慘烈。她藏身的這個方向看過去,隱約只能望見爹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動,細瘦的胳膊不停地揮動,像是要驅走什麼牛頭馬面,粗布爛衫還是補了又補的那一套,上面綴滿了火球,絢爛至極,殘忍至極。
「哈哈哈,好一場大火啊。」那穿著怪異戎裝帶著濃重口音的中年男子,看戲似的開懷大笑。
「只要大王您滿意,小的就算再燒個十間八間民舍,有又何妨?」身邊那人,持著火把,一臉的謅媚。那張原本方正卻扭曲了的臉,赫然便是——
「夏兄弟,你們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我實在是無以為報。」受了重傷的男子感激涕零。
「夏兄弟,男子漢大丈夫當思縱橫千里,如今西南大亂,盜寇紛起,正是豪杰輩出,英雄用武之時!」他比實際年齡還要滄桑的臉上躊躇滿志。
「夏兄弟,弟妹,請你們將令妹許配給我,我雖然長她許多,家中也有妻室,但是我發誓今生今世,必定善待于她。」爹爹勉強點了點頭,姑姑的心開了花。
「他說,要到建立功業有能力之後才來明媒正娶,他——不忍我跟他受苦。」姑姑含羞帶怯,心事也只敢對不懂事的孩子說。
建功立業,好遙遠的詞兒,那要多久啊?
「不管多久,我都等!」姑姑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堅定過。
戰事愈演愈烈,戰火驅趕著鄰人離鄉背井地去逃難,可是姑姑不肯走,一心等她心中的英雄歸來。
爹和娘自然也不肯拋下她一人,方圓十里之內,只剩這一戶人家。
「這樣也好,家里清靜。」娘端著只滿了碗底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著。
「說的是,少了私塾里凋皮的小表搗蛋,我也好專心教阿暄學問╴女孩子家也要多讀書,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咱就靠這個女博士光耀門媚啦。」
天下太平,什麼時候會天下太平呢?
他終于回來了,一身甲冑光亮得人眼楮都睜不開,姑姑開心,全家也開心,殺了最後一只老母雞,拔了最後一塊菜畦里的菜。
「再過幾天,咱們就跟你姑父享福去!
雖然生不逢時,爹卻總是開朗的。
這樣的世道,不開朗,誰又過得下去呢。
「明兒是六月十五,是半年節,阿暄,去隔壁鎮上看看還有糯米紅面賣沒有,咱做半年圓吃。你拿這個去換!」娘塞給她的是姥姥在她一出生就給她箍上的項圈。
「你們大伙兒一塊兒去吧。」「姑父」說了好幾次。
爹爹堅持不肯,說是要好好敘敘舊。
買好了娘要的東西,翻了一座山回來,迎接她的,不是家人安貧樂道的笑臉,而是一片火海,火海岸邊,她的未來姑父手持火把,笑得猖狂。
「阿重,阿重,你在哪里?」這是姑姑最後的呼喚,深情而急切。然後便是「轟」的一聲巨響,整間屋子傾倒,覆上了幾個最最純潔的,共同化為灰燼。火星躥到半大高,灑落在視野所及的每一處曠野,像是替她傾瀉始終不曾流出的淚。
驚心動魄的演出終于結束,只有那伙滿身盔甲的大漢的笑聲響徹四野。
幾條微不足道的性命換來「大王」和他下屬們的滿意,值吧?值吧。
「干得好!你這種六親不認的人,夠狠,夠絕情!我最喜歡!」那大王贊許地拍著「姑父」的肩膀,口氣中有說不出的得意。
火愈燒愈烈,愈燒愈烈。
她一動都不敢動,也動不了,她只覺得好熱,好執……
「意暄!意暄!」
在盛暑焦急的呼喚聲中,她緩緩睜開眼楮,恍惚了許久才想起身在何處。
「火——滅了嗎?」
「滅了,剛剛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外屋的家什燒掉了大部分,其它的都沒事。你還好吧?有沒有感覺不舒服?」聞訊趕來的年輕人才救完火,就見她暈倒在火場外,真是把大家都嚇了個半死。
她恍然,望著純白的紗帳低哺道︰「下雨啊……對哦,夏天本就是經常下雨的,經常下雨。」為什麼那天就沒有下雨呢?為什麼?
「意暄,你——」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的眼中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陌生情緒。
她看向他那張俊秀純樸的臉上滿是焦慮,微微笑了笑。
「我沒事,剛才可能是給煙嗆了幾口才昏過去的吧」
在場的眾人面面相覷——里面救火的都沒覺得怎樣,怎麼她一個在籬笆外旁觀的人卻被燻得昏了過去?
盛暑卻放心地點點頭,沒想那麼多。她說的,他總是信的。「你剛才臉色白得可怕,現在好點兒了,先把這杯水喝完,明天……」他搔了搔頭,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這小子都要成親了,嘴還是那麼笨!在場的眾人不禁大嘆。
「好了好了,既然沒事,我們回去了,你們都好好睡一覺,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之前鬧洞房的準備都被燒得差不多了,好在喜酒本來就不在這里辦,明天的婚禮還是可以進行的。
「嗯,今天真是麻煩你們了。」盛暑看他們一個個臉上都黑黑的,心中過意不去。
大伙兒擺擺手,「這是什麼話,應該的嘛。明天多請咱們喝幾盅就行了,反正你這新郎官是千杯不醉,不會像過年那樣窩窩囊囊地一覺睡到大天亮。」
「喂喂喂,我警告過你們不準再提那件事的!找死啊?」
笑鬧聲中,眾人遠去。
盛暑轉過身來對上她的視線,「你先睡吧,我去清理一下外屋。」上回參與商量怎麼在鬧洞房時整過年,最近他想起被捉弄的對象會換成自己就毛骨驚然,前廳燒了,其實就等于免去了那樣的厄運,所以他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好好的房子被燒成那樣有些可惜。
「嗯,早點兒睡。收拾不完明天再弄也沒關系。」
他搖搖頭,「還是拾掇好了再睡我比較安心,明天還有很多事,怕來不及。」怕被她笑話太猴急,盛暑匆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