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于回來了!」過年沖上去一把抱住盛暑。嗚嗚嗚,在全村人敵視的目光下,他真是度日如年啊。
然後過年遲鈍地發現他好兄弟的跟班中竟然多了一只不明身份的「東西」。
「那是什麼?」村長走過來驚惶地問道,這東西的體格實在太大了些,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那種猛獸?
「貓,它是貓,我是在山上遇到它的。」」一山上大概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所以它就變得這麼胖了。」盛暑硬著頭皮一本正經地解釋,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奇奇怪怪的動物老是要跟著他。
他鎮定自若的樣子說服了所有人。既然確定他沒有遇險,在警告他以後千萬不要被「某些人」帶壞後,大家就都放心地回家吃晚飯去了。
剩下盛暑一個人面對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意暄。
盛暑從大獸的嘴里抽出一株與普通野草無異的植物,打了很多手勢叫松子它們自行回家,卻沒有一個听他的話,只無辜地睜著大大小小的眼楮看著他。
他狠狠地瞪了這些名副其實的禽獸們一圈,局促地走到意暄跟前,剛伸手準備將「仙草」遞出,卻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驚得動彈不得。
觸模到他身體的踏實感讓意暄接受了他平安歸來的事實,一整天的提心吊膽終于有了著落,放下心的同時一股憤怒也升了上來。
「該死的你!你怎麼可以隨便上山?怎麼可以?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著急?我有多擔心多擔心?!」說一句,就在他的胸膛上狠狠地捶一拳,借著沉悶的敲擊聲來消弭心中曾有的無限恐懼。
初听到他上山只為替她找一株破爛草藥時,她便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中,先是顧不得什麼矜持搶了根洗衣棒把過年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然後便恨起自己那些別扭的表達方式,一後悔沒如往常般與他一同出門,後悔整日里莫名其妙生他的氣,後悔沒將藏了許久的荷包早早交出……
她,已經不能沒有他。
心中早已下了決定,只在這里等到太陽下山,如果那時盛暑還未出現,不管山上有什麼妖魔鬼怪她都非上山去不可,就算與他一起被妖魔鬼怪折磨、被妖魔鬼怪吃掉,也好過讓她一人從此在這世上孤孤單單!
「你不許再這樣了。我看到你,心里就已經覺得很歡喜了,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仙草。你不見了,我會害怕的。盛暑,你——懂嗎?」硬咽著,她向他投降,向自己投降。
听心儀之人在懷中吐出一串細語呢哺,盛暑縱然再遲鈍,也了解了其中的含義。
「我懂,我懂!」近來種種焦慮擔憂,皆煙消雲散。過年說得對,意暄也喜歡他的!他咧著嘴大大地笑著,將算不得柔軟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攬在胸口,任那聰慧的耳朵聆听他心跳如鼓。如果讓他們就這樣不吃不喝不睡地一輩子依偎,那該多好!
不過好像……還缺點兒什麼東西?
是什麼呢?
突然間,盛暑扳過意暄的身體與他向對,心中無比緊張,但是為了不讓意暄看出來,不得不很勉強地露出一抹笑容,認真地道︰「意暄,如果你不嫌我沒有過去,不嫌我總是懵懵懂懂惹你生氣,不嫌我還要寄住在你的屋子里靠你關照——那麼,嫁給我好不好?」
意暄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訝異地發現普渡眾生的一貫笑容,這會兒竟能好看得顛倒眾生。或者還是像俗話說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是男的,應該是情人眼里出範蠢才對……
看意暄怔怔地看著他不置一詞,盛暑急得大聲說道︰「我雖然什麼東西也沒有,但是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喜歡你!一輩子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
當一個綠色的小荷包掛到了盛暑的脖子上時,他驚愕地住了口。
「你……你……」雙手敬畏地捧著荷包,盛暑激動得忘了怎麼說話。
意暄扯扯他肩上的衣服,他听話地低下頭來,她咬著唇瓣湊到他耳邊,聲如蚊蚋地說出了兩個字︰「依你。」
那株據說有神效的「仙草」被棄置在地上,無人理睬,只有大獸偷偷地松了口氣——這個,只是它隨便找的一顆小草啊。
回家的路上。
在過年神經質的堅持下,他和阿娟兩人走得比茶杯還慢。村人們都走光了,兩人還在小路上柔情蜜意。忽然一聲尖嘯從身後傳來,夫妻倆忙回頭,只見半空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正在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定楮一看,竟然是盛暑。
「阿娟,娘說過,她懷孕的時候爹會出現幻覺嗎?」不行了,絕對出問題了,他竟然看到盛暑在飛耶!
阿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娘沒說。過年——」
「嗯?」
「我要暈過去了。」
「啊?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大漠黃沙,北風獵獵。翻卷的旗旗在戰鼓聲中猖狂飛揚。
二更造飯,三更拔營,決戰在晨曦之前猝然發動。
天昏地暗中,方言胡語相互嘶吼,不通意思,卻從那一般猙獰的表情中看出所有決心。
殺戮是惟一的生存方式。
不去想深閨夢里人的月夜搗素,忘記高堂慈嚴對著明鏡徒悲白發。太遠太久之前的生活,似乎是前世的殘余。
紅了眼,酸了手,卻不敢停息。停得一瞬,下一刻便是死亡。
廝殺永無休止。無數的熱血漸漸冷卻,染遍無定河畔的沙灘,在冷漠的陽光照耀下分外哀艷。
名馬,死了。
寶刀,毀了。
護心鏡,碎了。
是誰?是誰艱難地喘息?
周圍人群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在半躺的軀體上。仇恨的,幸災樂禍的;憂心的,不敢置信的。
臉,看不見;聲,听不見。
但是痛,全身都痛,從五髒六腑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身旁就是高鼻目的敵軍尸首,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心頭。
待得戰役結束,挖個大坑,把什麼敵啊友啊的,一並掩埋,胡漢相疊相錯,盡遍塵土。然而沙漠依然浩瀚無疆,漫說千載之下,十年以後,就不再會有人記得這里曾是如此多人的歸宿。
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這里,來這里瘋了似的殺人?
兩方的兵士,原本大約都是守著一畝薄田、幾口牛羊慘淡度日的平民吧,與誰都無怨無仇,卻到這里來,只因一聲號令,還不知為何而戰,便拆了家園,累了親人。得到了什麼?揚威絕域終是帝王將相的功勛,萬具枯骨最後誰來憑吊?
何苦來哉。何苦?
好冷。
明日大暑。昨天好像有人這樣說過。那就是夏天嘍,可夏天為什麼這樣冷?
短暫的停頓後,殺聲又起,直震得人頭痛欲裂。
蚌知何時何處飛來一只烏鴉,藍瑩瑩的羽毛煞是好看。停在流淌著鮮血的胸上,低頭就往傷口上狠狠地啄去。
真怪,一點兒也不痛。許是知覺都麻痹了吧。
烏鴉「哇」地一聲叫,尖尖的嘴動了動,倨傲四顧。
沒有人理會它,自然不必理會。一只烏鴉,無關大局。
人總不如飛禽自由啊。
俗世牽絆如一團糾紛,怎得自由?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想向著中原的方向再拋去一瞥,終究氣力不支,頹然沉睡——
盛暑心驚膽戰地從床上坐起,發現已流了一身冷汗。
原來是夢。
「哇——」是一聲與夢中相似的嗚叫,他匆忙尋找,卻發現松子站在窗台上,直直地看著他。
他披衣走到窗前。手一伸,松子飛進掌心。
「那只烏鴉就是你嗎?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對吧?」他輕輕地問,半開玩笑地,也沒指望它能給什麼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