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屋內昏暗的燈光將他周身染上一圈暈黃,看來分外無辜。想是任誰看到了,都會升起一種溫柔的情緒,縱使他犯了再大的錯,也不忍苛責,輕聲細語地交代幾句己是極限了吧——
「你杵在這里干嗎?」毫無美感的粗率女聲剛響起,就听到兩疊哀叫,松子和銅板一塊兒從樹上掉了下來,兩雙憤懣的眼中分明寫著「掃興」。
「我……」盛暑看她一眼,又匆匆低下頭,「我道歉。」
「哦?」哈哈,還是他先道了歉啊。意暄心中暗爽,臉上卻是一徑的嚴肅。
「我不應該莫名其妙跟你大小聲,不應該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所有人,不應該、不應該……」糟糕,忘詞了。
看他說不下去,她仗義補充︰「不應該這麼多天個吃飯!」
「呃?」她嘴角眉梢都帶著笑,難道是氣消了?
看他忐忑不安的樣子,意暄更是釋懷,「我也有錯啦,不該把話說得那麼難听。你應該知道,大伙兒其實早就把你當自己人看了,今天村長一家還因為我欺負你而輪番走場教訓我呢。」
他一听就急了,伸出手把她整個人前前後後檢查了好幾遍,「他們教訓你了?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里疼?」
意暄拉下他的手,受不了地嘆口氣,「你真是被過年帶壞了,教訓的本來意思是責備,不是揍人,懂嗎?」
「哦,」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原來你沒有被打。」
「好了,快去吃飯吧,我替你留了饅頭在鍋里。」
本嚕嚕的聲響非常應景地從盛暑月復中傳出。
兩人相視而笑,間隙盡消。
「對了,土堆干嗎叼著幾朵花?」
「過年以前說過,他二哥惹二嫂生氣之後,就會送花給二嫂賂罪,所以我——咦,你臉紅什麼?」
意暄不答。
有沒有搞錯,人家是夫妻間的情趣,他來這麼一手算什麼?
「意暄。」
「嗯?」
「我覺得咱家的豬羊雞鴨們真得很可憐,我們以後盡量不要殺它們,好不好?」
「哦行啊——」意暄猛然從野花與「咱家」的迷思中醒來,看他歡呼雀躍的模樣,記起自己答應了什麼,不禁雙肩一垮。
這到底是誰向誰低頭啊?
第五章
今天吃飯早,意暄收拾好碗筷洗完澡,天竟然還沒暗下。披著一頭濕發走到後院,就見盛暑坐在荷塘畔,怔怔地看著遠山上光芒萬丈的落日余輝。
「夕陽好美。」听見腳步聲,盛暑轉過頭來,陶醉地向她贊嘆。
她笑著搖搖頭,端了個小板凳在他身邊坐下。
「今天分了田地給你,你這會兒啊,看什麼東西都是美的!」
身邊傳來的清香讓他心神一蕩,愣了一會兒才點頭道︰「說的也是。我現在終于有一種很完整的感覺了。」
「完整?」
「嗯,我有了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多麼完整。」
「看把你高興的。我先提醒你,那塊地可是要靠你自己耕種的來才能收成的哦,你連割稻子都不會,往後的事情還有得學。」
「我會好好跟你們學的。只要一想到再也不用嘗以前那種心里老是空落落的滋味,我就渾身是勁。沒有過去,但是我有現在和未來。」現在的他,可是不怕事多,只怕事少呢。
什麼沒有過去?意暄一時轉不過彎來。
對哦,他失憶了嘛。他不說她都把這事給忘了,只當他是村里剛成年自立門戶的小伙。看來,她是真習慣了和這個沒有過去的麻煩拴在一起的生活了。
不過,她倒是一直對他的這種狀況有些好奇呢。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就是說,在你的腦中,對于之前二三十年的生活完全沒有印象?我真沒辦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狀況。你會不會覺得很可怕?」
他並未立刻作答,也沒有回避的意思,臉上的神情似乎是回憶。伸出手,輕輕撥弄荷塘中清涼的綠水,柔波蕩漾,點點漣漪泛向藕花深處,還未歸于平靜,就有另一輪圓暈追隨而去。
「剛醒來的時候,周圍沒有人,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當時心里的感覺恐怕是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自然是害怕嘍。」她抱著膝蓋,出神地看著他一雙堅強有力的大手,如此溫柔地攪動起一池波瀾,一時間只覺得渾身飄飄然地使不上力,只有用出口說話來勉強挽留住瀕臨走失的心神。
真糟糕,一雙剛喂過豬的手都能讓她胡思亂想到全身酥軟,莫不是中了邪嗎?
冷冷的嘲濾緊接著從心底跑了出來,惹得她一張臉漲得通紅,下意識地挪遠了些與他的距離,卻擋不住散發著熱意的頎長身軀似乎越來越強烈的存在感。
他沉溺于自己的思緒中,並未注意到她心不在焉的小動作。「不是害怕那麼簡單的。我不止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不知道自己叫做‘人’,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個頂著這樣的軀殼而存在,不知道活在世上的一切規則是什麼……總之迷茫極了。就在那時候,松子出現了。它先是弄了一大把松子、野果來喂我,然後又把我帶到了有人煙的地方,慢慢地,我終于重新接受了一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平常認知。」
他有些滄桑的表情又讓意暄心中一蕩,再次暗罵自己花痴,然後故作輕蔑地月兌著他,「你確定你在外頭學到些什麼了?」那為什麼到現在還是那麼無知的樣子?
他因為回憶而揚起笑容。「我至少學會了在店里吃飯要付錢啊。被客棧老板追著付賬的時候真是狼狽不堪,就在那會兒一只猴子不知從哪里跑來——」
意暄月兌口而出︰「銅板!」
他含笑點頭,「就是銅板。它不知從哪里突然躥到我身邊,一硬是要把手里抓的五個銅板塞給我。我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老板就把那錢收走了。」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對于這種被稱為錢的東西,他到現在還是不太用白。
「你收了銅板的錢,所以就不好意思不帶它到處走了?」她開玩笑地道。在池塘邊跳來跳去的銅板听了以後竟「吱吱」地叫了起來,似乎非常不滿于有人誣蔑它救人于水火的高尚節操。
盛暑擺擺手叫它閉嘴,回頭對意暄說道︰「說也奇怪,路上遇到的動物,到最後總是會跟著我。不過大家有個伴,其實也很不錯,一路上它們可真幫了我不少忙,而且解悶。」
「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很悶嗎?」群山裹挾之外的人間,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盛暑搖搖頭。「其實我也不清楚,我醒來之後,在有人聚集的地方斷斷續續待不過兩天。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于是就跟著松子飛的方向走。」
意暄撲哧一聲笑出來,「人家是隨蝶所幸,你這不就成了隨‘鴉’所幸了?」說完才覺得有點兒怪,什麼隨蝶所幸,她沒留神就溜出了口,卻又不知是從哪里听來的。
盛暑也沒覺得有何不妥,贊同道︰「正是隨鴉所幸!松子後來又老是揀偏僻的路走,所以一路上很少踫到人。但話又說回來,要真到有人煙的地方我也沒錢吃飯啊。」
意暄奇怪地道︰「那不是很長一段時間都吃不上東西?你也挨得住,」
「我可以采野果子挖菜根吃啊。」他甚為自得。
真是服了他了,這樣也能不餓死。「你覺得外頭的人和事與清涼村有什麼不一樣嗎?」
「這個我實在說不好,只覺得外面比這里熱鬧,而這里的日子讓我覺得既干淨又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