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姜濤誠惶誠恐地告退,褚詵轉身面對幼瀾,"為什麼騙姜濤?"那一掌至少用了五分力,她不知道差點送了命嗎?現在竟然還在發呆?他驚魂未定,只顧著責備,卻渾忘了自己方才趁她入睡細細端詳她的容顏時,也是這等痴迷。
詵在生氣,但盛怒中散發出來的氣勢已不像以往那樣,讓她覺得不過是個鬧別扭的小孩。主宰天下時都未曾展現的飛揚氣勢在如今表露無疑,使得眼角、額頭的幾縷滄桑不顯老態,反而平添一股陌生的成熟自信味道。看來,他在外面過得很好……念及此,心中不禁一痛──是不是,他已經找到了更合適的相依為命之人?
努力收斂情緒,仍止不住心中的失落溢于言表,她幽幽地說︰"如果不出險招,你會願意出現嗎?"
說罷,氣定神閑地等著看他的啞口無言──誰叫他總是說不過她,算是小小的報復好了。
豈料片刻怔楞後,他竟收了驚怒臉色,扯開一抹笑痕,用平穩的聲音回道︰"既然來了,我何必躲你?"
歷遍自小向往的江湖風浪,仗劍笑傲,快意生平,也博了些許浮名、佳人青睞,但到了巔峰之後,卻發現身旁的位置已空了許多年,功成名就,卻無人堪與分享。于是排山倒海的思念,愈演愈烈,步步緊逼,迫得他無處藏身。于是在情勢危殆的現在,在時過境遷的現在,在拋開自卑的現在,他決定了停止對自己的放逐,回到她身邊,面對這一切。
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反倒令她驚疑不定,"你後悔放棄,所以──回來了?"小心翼冀地試探著,若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她該如何是好?
"是,我後悔了。"耳邊傳來回答,心亂如麻的當兒,她沒發現褚詵語氣中那一絲忐忑。
他果然後悔了!他要回來,她又可以日日看著他,不必再痴痴傻傻地睹物思人,終夜無眠,多好,多好……但是他回來了就會要回本屬于他的東西,重新坐上她竊據已久的大寶,全天下都會為褚姓真命天子的死而復生歡欣鼓舞,然後忘了她的政績,忘了她孜孜不倦的努力,她又回去後宮當一個虛有其名的母儀垂範──或許那個後宮也不再會是她一個人的,進來許多旁的女人,侍奉她們共同的夫君……
不甘心的,她不甘心!
"不問我後悔什麼?"看她神色間的忽喜忽憂,褚詵也猜出了幾分大概。
"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雖然駑鈍,這一點聖賢之道我還懂,所以我從未後悔放棄江山。我心不在此,要了江山也不過讓所有人都不開心而已。我悔的……"他頓了頓,深深看著她,"是當年竟一並放下了你。我這次進京來的第一樁事,就是問你一句︰破鏡斷弦,可否重圓重續?"好多年未曾說這般感性的話,他顯得有些生疏與尷尬,其中真意,卻也清清楚楚。
她屏住的呼吸好久才順了過來,然後不知所措凌駕了狂竄上來的喜悅。他他他,怎麼可以這樣?突然出現,帶著這麼突然的問題,叫她一時如何回答?
立刻說好──雖然她很想那麼做,但這豈不是顯得她這堂堂一國之君沒原則沒立場?還有那些塵封已久的傷心舊事……說不好,他又拍拍走了另一個五年怎麼辦?
幼瀾把幾個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欲言又止。
早已料到她會有掙扎,褚詵寬和一笑,道︰"慢慢考慮吧,咱們的事不急。"然後帶點俏皮地抱拳道,"現在開始商討第二件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說著便牽起她的手,來到案前。
順著他修長手指在邊關形勢圖上的動作,幼瀾心不在焉地听他詳細講解對付西羌的作戰方略,腦中的疑問卻是︰怎麼現在輪到詵牽著她的鼻子走?
第十一章
戴著面具的紀忘歸在朝臣的矚目中走進大殿,手上捧的木盒中裝著西羌王的頭顱。
遲疑了下,他屈膝下跪,朗聲說道︰"草民等幸不辱命,襄助幽王擊退敵軍,並獲敵酋首級進獻陛下。"
"紀壯士辛苦,起來說話。"一邊叫人將盒子捧下去一邊喊著平身──讓他那麼跪著,她可受不起呢。
那一晚他連夜啟程前往西北,就像麟哥當年般倉促。這樣的相似讓她連月來忐忑不安,生怕最後傳來的又是噩耗。寢食難安的焦慮、淒惶讓她終于不得不承認︰與他相比,陳年舊賬跟至尊地位都算不了什麼了,往事隨風而逝,多想無益;成就感無法填平五年的寂寞,更別說更久。只要他能夠平安歸來,她什麼事都依他便是了!蒼天見憐,他真毫發無傷地回來了!
待褚詵站直,她也已抑下激動,朗聲說道︰"今幸蒙紀壯士率江湖豪杰力挽狂瀾,救國家于危難之中,居功厥偉。朕欲下詔厚賞眾位功臣,並贈以爵位,不知壯士意下如何?"
褚詵發現,幼瀾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警惕地盯視著他,似乎只要這樣盯著,他就不敢提出什麼"非分之想"了──原來,他們都還記得有招親這回事嘛。文官班列中有一個俊秀青年的目光特別凶狠,看來,這位就是訥特別向他提出警告的大理寺卿張仲超了,長得倒還不賴。
像是要故意制造氣氛,他沉吟良久,將朝臣的心吊得高高的,才開口道︰"以草民之見,爵位倒可免了,賞踢則是必不可少。特別是少林武當這樣的大門派,要供養的門人眾多,有時難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去做些違心之事。"
幼瀾想起初陽殿里他以前重金購得的江湖之物,會心一笑,"準卿所奏。"
"謝陛下。"他躬身道,然後撂下一記重擊,"這是替朋友討的賞。草民自己不要什麼金銀珠寶,只是今日得睹陛下龍顏,大為傾倒,天下女子,今後恐怕再不能入臣眼底,不知可有此幸,得以長伴陛下左右?"
群臣方才听他只是求財,剛放下心,就被他明目張膽的求婚說辭驚得跳了起來。一陣靜默後,紛紛站出來表明反對立場。
激烈的撻伐聲未听入耳,他只凝視著高高在上的她。
雖然她未曾出聲,表情也是一派的平靜無波,但他知道,她慌了。
黃袍寬袖下的右手微動,可以想象她一定又將兩個手指緊緊絞在一起──那是她緊張時下意識會做的動作,多少年來,這個習慣一直未變啊。
這種感覺真好,就像她還是當年那個可以輕易讀出心思的女孩,以班婕妤為榜樣立志成為一代才女,愛對他生氣卻總是很快忘記,並且……怕鳥。
面具遮住了臉上醉死人柔情,但是專注的眼神卻足以讓幼瀾無處遁逃。
她──臉紅了。天!停止!這可是在朝堂上,而且她早已老得不適合再體驗少女懷春的心情,停止!要冷靜!
面具下的笑意更深。
這一招走對了。
選擇在大庭廣眾之下求婚,並非一時興起,而是要讓連她在內所有人都直面這個問題,現在她是皇帝、任何行為都要能夠得到眾人的贊同才能不會招致非議,所以他想要的應允,可不止她一人。
現在看來,至少她決非無情,最重要的關節已經打通,心中的把握,又多了些。
你怎麼可以這樣。
遠遠地,她用眼神指責。
別擔心,有我呢。這回,該是他為她遮風擋雨了。
挺拔立于殿中的身軀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安全感。
或許,江湖真的是最適合詵的地方,五年的磨煉讓他有了以往欠缺的冷靜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