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敗。
初陽宮里,面對著一堆未看的奏折,挫敗感又一次席卷褚詵。
這些東西怎麼會變得如此難懂,提出的每個問題怎麼會都如此的尖銳棘手?瀾以前處理的時候是那麼舉重若輕,為什麼到了他手里,一切都變了樣?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上朝听事了,十天前問及戶部尚書青州人口數目時他錯愕的神情令他無地自容,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他們認為他該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曾經批下去的奏折和擬下的詔諭如此表明,殊不知清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越來越沒有信心,越來越害怕面對充滿擔憂或者探究意味的目光,他惟一能做的,卻只有逃避。群臣的上書漸次迭高,他打不起精神來批復。如果有足夠的勇氣,他會承認,其實他是怕他們又揪著他回復的內容在朝堂上極力爭執,而幾乎每次,他都是無力招架的那一個。
他們都在無形中被瀾訓練得趕上了她的思路,爭相成為出色的輔佐,他們的行動一如既往積極,而他卻舉步維艱。
敝誰呢?把罪責推在瀾身上實在有失公允,是他固步自封,五年來少有長進。心中明白,無法坦然面對瀾更多的是因為自慚形穢、嫉妒以及遷怒。
他也曾經應對自若的。開始時,是為不忍心父皇失望而努力想當個明君,後來是瀾為他想好了每一步的走法。現在,對于前者他早已意興闌珊,後面這條路更是已被他自己封死。
那麼,他該如何面對接下來數十年的窘困?數十年?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煎熬。
別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伴下未寫一字的御筆,他決定再去練一圈昨日悟出的招式──只有武學,可以讓他如痴如狂,忘記一切。
才起身,書房門被大力推開,幼瀾像烈焰一般焚燒過來,當著欲阻止她1內的眾侍衛之面,狠狠甩了一個耳光在褚詵臉上,嘴角立時淌下細細的鮮血。
室內一片死寂。
她毫無畏懼後悔之情,用足以殺人的眼光將他死死盯住。
"你們都給我下去!"
驚懼莫名的侍衛們用眼光請示褚詵,待他微一點頭,逃命般告退,帶上門。
"朕不記得,本朝的皇後有毆打皇上的權利。"褚詵強抑怒氣,首先開口。
"你為什麼要殺麟哥,為什麼?"似乎沒有听見他的話,幼瀾面無表情的質問更像是喃喃自語,卻讓褚詵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恐懼,她──看起來好絕望。
"發生了什麼事?我要殺誰?等等,裴麟……死了?怎麼可能?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大軍不是剛剛凱旋嗎?不會是責怪他沒親自出迎,她才小題大做氣得神志不清吧?
"怎麼不可能?你不給糧草不給醫藥,讓百萬大軍在邊境上拼死殺敵。麟哥他們用性命來保障國家安寧,換來的是你這個萬乘之尊公報私仇,你滿意了?褚詵,你讓我覺得惡心……"
"住口!"他再也听不下去,他可以忍受她的無禮她的責罵,但絕不肯被她這般厭惡!"裴麟捐軀,朕很難過,朕從來都沒想過讓他死,但兵部從來沒向朕上奏他們缺少糧草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朕確實不知。"
她研判地看著他良久,才決定相信,事情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他沒有撒謊的必要,但是──
"難過?不知?你以為這樣就能減輕你的罪責嗎?不說你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對重要軍情毫無所知是多麼可笑多麼失職,我只問你,你當初為什麼要把麟哥派去西北?天山和葉色的守軍力量都不弱,跟塔什部落距離也很近,如果他們跟西北軍三方聯手夾攻,一定可以贏得漂亮。你看看你干了什麼?調遣東北軍去支援西北,使得東北防御空虛,而且麟哥他們遠道疲憊,又剛經過一場大戰士氣尚未恢復,戰斗力大打折扣,稍微有腦子一點的人都不會派他們千里迢迢去一個根本不熟悉情況的地方!"她搖搖頭,眼底透出濃濃的失望,"你把朝政弄得一團糟我管不著,你躲在宮里十日稱病不朝我也管不著,甚至你要選秀我也不吵不鬧,以為你總會給一個解釋,但是今天你犯了眾怒了!東北軍揚言要找你討回公道,麟哥是為救西北軍的人受重傷,西北軍對他感恩戴德,你說吧,這件事,你要怎麼收場?"冷淡的口氣听進他耳中成了幸災樂禍,這比現在的局勢更讓他憤怒!
"是,朕蠢,朕是不比你的麟哥雄才大略!你以為朕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遣開他?就因為你一口一個麟哥叫得那麼親熱,因為你每次只要他一進京就欣喜若狂地跑去相會,完全不避男女之嫌,因為已經有大臣暗示說你們的行為有失君臣體統!做丈夫的連妻子都管不住,你讓朕何顏面對天下人?"
幼瀾听完他氣憤的控訴,竟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笑彎了腰,笑痛了肚子,笑出了淚水,哭笑聲中不容錯辨的強烈悲哀讓人毛骨悚然。
笑夠了,她才緩緩站直身子,嗓音已是嘶啞︰"說到底,麟哥竟然死在你的妒忌心下。我錯了,我不該失了身份與其他男子太過接近──即使待以兄妹之禮,我不該以為你信任我一如我信任你,我不該認定我們可以一對一地相伴著彼此終老,我最最不該的,就是當年沒隨麟哥私奔、倒霉地來了京城遇見你!"
她竟敢抹煞他們之間的一切?十一年的夫妻恩情,竟然從此煙消雲散?他怒極駭極,終至口不擇言︰"你早就後悔嫁給朕了是不是?你其實一直都沒對他忘情是不是?今日死的若是別人,你會要死不活地來找朕興師問罪?說穿了,裴麟不過是朕養的一條狗,就算朕下詔賜死,君要臣死他也不得不死!死個裴麟算得了什麼?當年三哥三嫂五哥的命可比你情郎尊貴多了,不是也沒能逃得過你的'用心良苦'?"
以一番話揭起了幼瀾內心深處潛藏的愧疚,也讓她心寒,"你要我忘記,自己卻始終記得是我害了太子夫婦和五哥,你在報復──原來如此……你已經弄死了我最重要的親人,接下來看你是要拿我娘家人開刀,還是我自己,都無所謂──但別指望我會任你宰割。"
"嘶"的一聲,她扯下衣袖棄置于地,淡淡瞥了眼,抬頭決絕說道︰"我與你,從此恩斷義絕!"
十一載夫妻,如夢一場,現在該是夢醒的時候了。
褚詵面如死灰。
幼瀾轉身往門外走,行了幾步後回頭,"忘了告訴你,麟哥臨終前將兵符交給了我,如果不想大軍嘩變,長安百姓遭屠城之厄,就把你鋪下的爛攤子全部收拾干淨!"
眼見褚詵垂首望著地上的衣袖默然不語,接著彎身將之拾起執在手中。她不想再留下來確認他是否听進去了方才的威脅,硬起心腸離開。
"等等。"他喚住她,像是下了什麼決定,沉聲說道︰"給朕兩個月的時間,朕會給你們所有人……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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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克扣糧草延誤軍機的是兵部尚書,因為裴老將軍雖任侍郎,才望卻都在他之上,他擔心裴麟的軍功會成為其父升遷的助力,遂趁著皇帝對付國事左支右絀之際瞞報軍情。大理寺查明真相,將之就地正法。
裴麟身後極盡尊榮,追贈國公,上謚"忠勇",葬以親王之禮,配享太廟,父兄加官進爵。裴麟昔日部將,亦多有賞賜,副將李從諧受命接任遼東都指揮使一職。死者已矣,而聖上臧否得宜,東北西北二軍怒氣漸平,奉詔回歸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