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很享受三不五時惹惱她然後道歉,但實在是沒有道這種歉的"經驗",說了半天,也只是重復著"真的"兩個字。
他不會騙她,這一點,她從不懷疑。因此當他開口解釋時,她便信了。只不過在十一月里什麼事都不做也會大汗淋灕的情景很少見,所以也就壞心地繼續觀賞,以懲罰他的不老實。看著即將扯裂的上好錦被,她緩緩開口︰"到底是怎麼回事?"
褚詵如奉綸音,不敢怠慢,趕忙將今日之事一一匯報︰"我下午去五哥府上之後,他帶我去看了最近搜集到的古代戰具,幾柄青銅劍,是前朝工匠所鑄。那柄玉劍就不一樣了,你絕對想不到,那是商代的遺物!我甚至懷疑它是盤庚的佩劍……"
幼瀾翻了個白眼,說道︰"講重點。"
"重點?這就是重點啊!那劍長一尺三寸……"他渾然不覺,兀自滔滔。
"褚詵!"這個白痴!她實在忍無可忍!"你到底要不要解釋?"
"解釋?啊!對了對了,我在五哥房里看了半天那劍上的銘文,到了晚上就有人來喚我吃飯。跟五哥邊吃邊聊,又看歌舞,我要告辭的時候,他說還有更好的收藏讓我鑒別鑒別,我就隨他到了一個房間里,他突然說有事要辦走了,然後就進來幾個女的,她們蹭來蹭去的,我點了她們的穴,再等一會五哥還是沒來,就回來了。事情就是這樣,我真的沒干什麼!"他熟練地伸出三個手指,對天發誓。
原來這回是懷柔政策爭取同盟。幾位皇兄為了得到她家祁王殿下的支持,還真是煞費苦心。
見她沉默,他又慌了起來,"幼瀾……"
"不對。以秦王的才智,不會不想到你有可能不上鉤的,他就沒有其他的防範措施?"
說到這個,褚詵非常得意。
"我覺得他的酒味道不對勁,只喝了一小口,之後他勸酒,我都倒在袖子里了。"
"那就是了。幸好……"倏地她抬頭,"詵,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對吧?"
她早該想到的。
上次救她月兌險,這次逃過美人計,甚至是更以前她還沒注意到的時候避開種種延攬的動作,他能夠安安穩穩地袖手旁觀到現在,不可能全靠僥幸。久在皇家,誰都會多長個心眼,詵比她待的時間長,看的自然也更多。何況詵並不如他旁人所以為的那樣憨直,他只是沒有企圖心而已。
褚詵臉上的焦急轉為深思,收起兩軍對峙的可笑姿勢,他索性月兌了鞋與她一同坐在床上,不說話,徑自出神。
她並無意逼問,于是拍拍他的肩,"去洗個澡再睡。"
他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看向她,"瀾,我們是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三年前,我覺得你年紀尚小,有些事知道了徒增煩惱,我要你無憂無慮。現在他們的動作一日急過一日,你也該有個心里準備了。"
伸手將她環到胸前,他緩緩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還有個六哥,當年我剛回來時,他極受父皇欣賞。那時候我什麼也不懂,師父臨終時說,我回來肯定沒什麼好果子吃,我不信,總以為就算不像書上寫的那樣兄友弟恭,最糟也不過和一眾皇兄皇弟不相往來。回來之後兄長之間關系很好,待我也很好,所以我安心了。"
他平靜的語氣不知為何在燭光掩映中讓人有些不寒而栗,讓她忍不住靠他更緊。
"那天,三哥和五哥帶我一起去六哥府上玩兒,出來時,三哥手上多了件東西,他們一刻不停地進宮將那件法器交給了父皇。五哥說,六哥在搞巫蠱之術詛咒父皇和太子,他們在六哥府里搜到證據,我也看見了。五哥平時與我最親近,他那樣迫切地看著我,我……點了頭。"
听到這里,她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冷氣。他發現了,緊緊閉上了眼楮,臉部肌肉微微抽搐著。
沉默許久,他才幽幽地繼續說︰"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父皇看我的眼神,說不清是失望、憤怒還是擔憂,總之就那樣看似不經心的一瞥,每每想起,總是讓我心驚膽戰。一個月後,六哥就被廢為庶人,發配疆邊,永世不得回朝。對付完共同的敵人,三哥和五哥拆了伙各自為政,我跟幾個兄長間的所謂情誼,也就此告一段落。我只是個在山里長大的土包子,看到過的兄弟之情就是一同耕作,一同喝酒吃飯,不懂他們的虛情假意,不擇手段。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跟六皇兄有一樣的下場,就要遠離朝政,最重要的,是遠離父皇。"
說到這里,他低頭看向不發一言的她,"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我其實是這樣一個冷血的人,陷害了自己的兄弟,卻仍能安心苟活?"
她輕輕搖頭,先下手為強,如果不是太子與秦王合力扳倒六皇子,多半就輪到六皇子下手了,詵,不過是枚棋子。詵自己早該知道了這個道理,所以她只是問︰"你後悔了嗎?後悔回宮里?"
沒料到她會反問這個,褚詵楞了一下才低低地說︰"是的,我後悔了。"山谷里,甚至江湖上的生活,都更適合他吧。
丙然。心倏地抽緊,她的感覺沒錯,他一直都不願屬于這里,屬于她所熟悉的世界,就算在最開懷的時候都能捕捉到一閃而逝的心不在焉。
"為什麼……不離開?"
"起初是怕父皇傷心,後來──"大手緊了緊,"有你。"
有她陪伴的日子,他願意花心思接受,一切不順遂的事情。她訝然抬頭,看到他眼中的真誠,許久以來的思考,霎時間似乎都變得豁然開朗。
其實一直在疑惑,書上的才子佳人式美滿姻緣是舉案齊眉,琴瑟合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他們則不見面時各管各的自得其樂,見了面時不是他把她弄得火冒三丈,就是她騙他急得直打轉,簡直雞飛狗跳。
這兩者之間,會不會差太多?沒有柔情蜜意,沒有轟轟烈烈的生死與共,會不會事實上他對她不是那麼一回事?反倒比較像……是兄弟那一種?直到今日,她才可以確定他的心思,知道他是在用一個男子的心情待他。雖然只是只字片語,卻足以敲醒她的痴愚。
她的沉思驚嚇了他,"瀾,你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當年嫁我是錯誤的決定?但是你每天都那麼開心地笑,我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他一直不會說這些,現在情急之下,更不用奢望會舌燦蓮花。
他現在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平日里的他在她面前都是那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她承認今晚所听到的事情嚇到了她,雖然明白身在皇家必有許多不足為人道的事情,但她以為她與他一樣是幸運地置身于風暴之外的。現在才知道,原來現實中上演的奪嫡之爭的慘烈程度與史書所載相差無幾,原來他今日明智避世的背後有著可怕的教訓,那時,他才十五六歲吧,天倫之樂的瑰麗夢想在一夕之間被破壞殆盡,當時的他是怎樣的無助與自責?
她的雙臂不禁緊緊圈住他雄健的身軀。
"不,我才沒有後悔。"看他神色漸安,心底酸楚一陣陣涌上。
她心疼他。
想進一步安慰卻不知如何啟口,平時打鬧慣的,這麼關鍵的時刻還真想不出什麼賺人熱淚的溫馨話語,失職的妻子啊!
正自懊惱並絞盡腦汁之際,他為她解了圍︰"你不會是在想怎麼安慰我吧?不用啦。想找安慰我早八百年就把這些事講給你听了,趁著你年幼無知被感動得肝腸寸斷然後對我千依百順,哪里還會等到現在!把眼淚收一收,怪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