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鄉畢竟是故鄉!在嚴家塘竟還有不少人記得當年的那個小繡蓮。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風荷的手,哭了起來︰
「繡蓮,我的小繡蓮,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寄姆媽呀!」
寄姆媽?怎麼會在這兒?寄姆媽應該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風荷一時被弄糊涂了,經小牛娘一說,她才明白,這是她第一個寄姆媽,是她在這兒生活時的寄姆媽,而不是上海的那一個。
敝不得我會對「寄姆媽」這個稱呼印象那麼深,雖然人的形象是那麼模糊,捉模不定。
小牛娘一把奪過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當晚,小牛娘幾乎與風荷談了一夜,又是抹眼淚,又是嘆氣,又是拉著風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里來的那麼多陳年舊話,仿佛風荷的來臨打開了她久已封存的許多記憶。如今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來,都爭先恐後地要跑出來了。
風荷最關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媽媽。
「你爸爸是個老實人,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曉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沒能看到你落地,就兩腿一伸先走了。」
風荷的眼楮里充盈著淚水,默默低下了頭。
小牛娘看得心疼,趕緊換個語調,談起了她的母親︰
「你媽媽是方圓百里出名的心靈手巧的漂亮媳婦,又繡得一手好針線。那時說起嚴家塘的繡娘春芹,附近沒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輕輕的守了寡,拖帶一個女乃女圭女圭,族里邊不但不肯幫忙,還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幾畝薄田,那幾間草房。那個族長最不是東西,三天兩頭派人來逼債。她的日子過得可艱難啦!」說到後來,小牛娘的語調又低沉下來了,低沉里還含著些激憤。
當談到繡蓮的出生時,小牛娘的回憶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當時,小牛娘還被人叫做阿發嫂,阿發還在世!她與春芹是村里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懷孕以後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顧。女兒一出生,春芹就讓女兒認她做了寄姆媽。
那正是湖塘里蓮花盛開的季節,春芹給女兒系上繡著大蓮花的肚兜。看著女兒胸口那顆花形的紅痣,與阿發嫂一商量,決定給女兒取名叫繡蓮。
繡蓮這個遺月復女,是靠著母親繡花做針線掙來的一點兒錢和寄姆媽經常不斷地接濟,才活下來的。
那時候,繡蓮躺在搖籃里,媽媽一邊繡花,一邊用腳踏著搖籃,哄她睡覺。
另一頭的一張草席上,爬著阿發嫂兩歲的兒子小牛。阿發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幫她看著孩子。阿發嫂也真心喜歡繡蓮,每次從地里回來,她總是先抱起繡蓮親親,並馬上解開衣襟喂她吃女乃,倒把小牛放在了後邊。春芹體弱多病,幾乎沒什麼女乃汁,繡蓮那時候真沒少吃了寄姆媽的女乃。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針線,她身體弄垮了。繡蓮出生後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厲害,到來年春夏都斷不了根。終于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帶著血絲,知道自己活著的時間不會長久了。
從此,除了幫人做活外,她幾乎每晚連眼都不閉,趕著給女兒做衣服。一年的時間,她給女兒做好了從二、三歲穿到十歲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陣咳一陣,咳停了再做一陣,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這些衣裳啊!
春芹還在每件衣物上,都繡上了她專門為女兒設計的花樣︰荷葉、荷花和蓮蓬、女敕藕。
這花樣可有講究了。春芹親口告訴阿發嫂說,她繡這個花樣,是要她的女兒像荷花那麼美麗,將來能有個好丈夫,終生像荷葉那樣托護著她。祝願他們多子多福像蓮蓬,祝願他們壯壯實實、恩恩愛愛像那一對女敕藕。
哦,親愛的、苦命的媽媽,你的祝願本來是可以成為現實的,可誰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費了!
風荷珠淚漣漣,她忘情地啜泣著。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實的手掌抹去風荷的眼淚︰
「你媽媽到死也不閉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發誓,我會把你好好帶大,就像我親生女兒一樣,將來幫你找個好人家。她這才輕嘆一聲,合上了雙眼……
「把她葬了以後,我把你領到家中,日子雖然緊巴巴,可也不多你一個,我們過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長硬搶去,送到上海他女兒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開了眼淚,硬咽著說︰
「打那以後,我一直記掛著你。大約在你走後三年光景,好不容易湊了一點錢,你寄爹阿發總算被我催著動身去上海看你。他回來說,費了不少勁,找到夏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見見你吧,人家說你在學校呢,沒讓見。你寄爹是個老實人,也不敢多說什麼,就把帶去給你嘗嘗的那點菱角、蓮蓬留下,自己回鄉下來了。
「唉,沒過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著十二歲的小牛,糊口都難啊,更沒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斷了再見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來了,真把我高興死了……可惜,你寄爹阿發,還有當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沒福氣等到這一天……」
風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願給寄姆媽母子倆增加負擔,好在她身邊帶著錢。從上海走時,她把這些年來父母給她的零花錢都帶上了。用這些錢在鄉下過些日子是沒問題的。
但是,風荷還是要求寄姆媽給她攬些繡花做衣的針線活,她不能無所事事,而且也得為長遠考慮啊。
小牛娘並沒有細問風荷為何離開上海。她想,事情明擺著,總歸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唄。
風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釋,何必把心頭還在滴血的傷口給別人看呢!
寧靜的鄉村繡娘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風荷,對鄉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適應下來,而且還能發現其中的樂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飲食,自己那優雅舒適的臥房,家里那永遠洗刷得干干淨淨的抽水馬桶,現在都變得那麼遙遠,那麼縹緲,好像整整遠隔一個世界!
可是風荷對這些物質生活並不留戀。她已經受上了這里潺緩的小河,彌漫的炊煙,清晨小烏的啁啾和黃昏滿天的彩霞。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農家生活,習慣了農婦們瑣碎無聊的談天……
可是,不久以後,一個新的麻煩又來困擾她了,以致于冬天還未過完,風荷就感到,不能再在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個比風荷大兩歲的兒子,也就是風荷幼時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圓的壯漢,但還沒有娶親。這如花似玉的過房妹子從天而降,簡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這個單純的鄉下小伙子,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對風荷的愛慕。
終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試探說;
「繡蓮,你曉得伐?你媽媽把你給我當過房女兒時,還說過,將來你和小牛都長大了,就讓你們……我們兩家就真成一家了……」
風荷的臉色刷地變了,不是變紅而是變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說︰
「當然,那時只是說說笑話,當不了真,當不了真。」
這一夜,風荷在床上輾轉反側。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後,她拿出一疊錢,壓在堂屋長條桌上的一只瓷罐下,然後
對小牛娘說︰
「寄姆媽,我想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