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你怎麼這樣說!哪有什麼拐騙,大阿姨把你從孤兒院領來時,你瘦得皮包骨頭,穿得破破爛爛,連鞋子都沒有一雙。你是個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孤兒。」
「胡說,你胡說!」繡蓮狂叫道,跺著腳,臉漲得通紅,「我不是孤兒,我不信,不信,不信……」
繡蓮那一疊連聲的「不信」越叫越低,終于,她雙手掩面,一下子跌坐到床上,抽泣起來。
「繡蓮,你來夏家十五年,我們從來沒有虧待過你,我更是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
「哈哈哈,」繡蓮爆發出一陣狂笑,她把捂著臉的雙手放下,臉上還掛著淚痕,「你是不是要我感激你?」
「不,繡蓮,我不是這意思……」
「听著,季文玉,」繡蓮用手背狠狠地把淚珠揩去,咬牙切齒地說,「你欺騙了我十五年,你這個吃素念佛、裝得一副慈悲相的假聖人!」
文玉像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渾身哆嗦了一下,垂下腦袋,不再說話。
繡蓮幸災樂禍地看著她,說︰
「想知道嗎?你一直隱瞞的這一切,是誰告訴我的?」
季文玉確實納悶,十五年都過去了,日子過得太太平平,除了她心頭難以徹底消除的內疚還偶爾抽痛外,連額頭上那塊傷疤都已平復得快看不清了。
是誰又把這一本陳年舊賬翻出來告訴了繡蓮呢?到底是誰呢?
「我可以告訴你,」繡蓮看到文玉抬起了頭,兩眼迷惑不解而又渴望地看著自己。
「不是別人,是你那未來的媳婦,葉風荷說出來的!」
季文玉的頭頸突然僵直了,眼楮里露出恐懼,不,是絕望的神色。
葉風荷?她……
繡蓮心頭頓時得到一種報復的快感。
「她什麼都知道了。她告訴我,她才是真的繡蓮,十五年前失蹤了的繡蓮!」
季文玉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剎時凝固了。她從頭頂冷到腳跟,渾身哆嗦不止,連牙齒都抖得「咯咯」作響。
她斷斷續續地說︰「不,不可能……,不會……」
「哼,風荷第一次來這里,就認出了你。要不,她好好地給你剪像,怎麼會突然暈倒?大阿姨也認出了她。只有你是傻瓜,蒙在鼓里!」繡蓮毫不容情地說。
菊仙姐真的認出了她嗎?怎麼從來沒提一句……
文玉愣愣地想,愣愣地看著繡蓮,只見繡蓮怪模怪樣地撇了一下嘴,又說︰「只是我不懂,風荷小時候為什麼要叫大阿姨‘寄姆媽’?」
一只看不見的手,緊緊壓住文玉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覺得透不過氣來,只好張開嘴,發出「吼吼」的嘶聲。
「也許你想知道風荷是怎麼會曉得這一切的吧?」繡蓮現在對文玉的態度,簡直像一只貓在戲弄利爪下垂死耗子,「這個,我以後慢慢告訴你。現在,我想,我們還是撇開過去,談談眼前和將來吧。」
好一個厲害的姑娘,就這樣不失時機地轉換了話頭,這無疑是給走投無路的季文玉網開一面。
正在文玉任仲懵懂準備听她下文的時候,繡蓮的面孔突然一變,剎那間回復到向來那樣溫順乖巧的樣子。她站起身,倒了杯開水,遞給文玉。
「玉姑,你先喝口水,定定神。」
文玉听話地就著繡蓮的手喝了兩口水,果然覺得舒服得多了。
「你總不會希望亦寒表哥知道這些事吧?玉姑,」繡蓮端著水杯坐到文玉身旁,「我想,表哥要是知道了,恐怕會帶著風荷離開你的。反正風荷是說了,你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亦寒,他知道嗎?」
「他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我想,只有讓亦寒表哥跟風荷分開,我們的家才會和從前那樣平靜。玉姑,你想,如果和表哥的事成不了,風荷還有什麼必要去提過去的事?葉家小姐的身份,她總不會不要吧。她很聰明,這筆賬算得過來的。誰不知道葉家是上海有名望的銀行世家啊!」
「這能行嗎?」文玉心里沉重得像墜著塊鉛,「亦寒他,那樣愛風荷……」
「亦寒應該更愛你,玉姑。只要你能找到好的理由,他會听你的。至于好的理由麼,你是一定能找到的。玉姑,你有那麼精明細致的頭腦,這個用不著我多說。」繡蓮的話中顯然含著諷刺,她瞥一眼文玉,又說︰「不過,要做到這個,今晚我們的談話,先別讓大阿姨知道。這可是你不失掉兒子的唯一辦法。玉姑,你听到我的話了嗎?」
文玉就像是一只任人擺布的羔羊,無法吐出一個「不」字。她只能痛苦地、無奈地點了點頭。
今天是上海幾個大銀行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日。
他們利用這一天踫頭聚會,聯絡感情,但主要的是相互交流信息,協調各行之間的關系,商量謀劃並決定一些將會對上海金融市場產生影響的重大決策。所以,凡較有地位的銀行董事長、經理,都不會錯過這樣的日于。
當男人們邊喝咖啡邊研究他們的正事的時候,太太們便在另一間房里打橋牌、叉麻將,或者聊天。有些在男人們之間不大好談或者很難談成的交易,在太太的牌桌上往往倒能達成協議。
聚會從下午開始,晚餐後結束。
所以,每月到這一天,吃過午飯稍事休息,葉太太就會梳洗打扮一番,準備跟伯奇一起前往俱樂部參加這一例行活動。
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葉太太臨走,特意到風荷房里去了一下,見她還躺在床上午睡,便沒叫醒她,只對阿英關照幾句,就走了。
其實風荷並沒有睡著。媽媽一走,她就爬起來,先是光穿著毛衣坐在那兒,後來覺得有點冷,又披上了一件大衣,還是坐在那兒。
她雙手托腮,形體安詳,腦子卻在緊張地思索著。
阿英進來了幾次,她想問問小姐下午是否上街,晚飯想吃些什麼,但她看出風荷有心事。
小姐那憂郁、嚴肅、沉悶的神態,使她終于沒敢開口。幾次進來,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做錯了事?我把自己的回憶、推測統統都告訴了繡蓮,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風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詢問自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夏家老宅,她似乎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那時,她剛剛回憶起幼時經歷過的那可怕一幕,情緒正處于從未有過的激動之中,繡蓮出現了。
她們倆,一個正急于要驗證、要傾訴,要在向別人的敘述中進一步弄清疑問,把那些記憶的斷片串聯綴合;而另一個,則急于想探尋真相,渴望對方將事實連同猜測和盤托出,提供哪怕一絲一毫的細節或線索,因此那樣專注,那樣充滿同情地傾听著,在必要的地方則加以巧妙的提示和詢問。
就是在繡蓮滿懷憐惜的嘆息聲中,風荷才終于把自己所想所知統統端出,幾乎沒有一點保留。
然而現在想想,風荷卻有點拿不準了——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人總是會找出理由來安慰自己的。
風荷想︰繡蓮應該是值得信任的。她是亦寒的好表妹,玉姑的好佷女。她的態度是那樣誠懇。何況,在听了她的敘述後,繡蓮就向她保證,一定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亦寒母子在內,而且要盡自己的力,幫她徹底弄清疑問。繡蓮還和她一起祈禱︰但願最終能夠證明,夏家大太太並不是文玉、文良倆害死的,因為十五年前,風荷畢竟並未看到事情的結局。
但是,萬一,哪怕真是萬一,夏家大太太(現在風荷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的姑姑),真是季文良兄妹掐死的,她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