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的詞《蘇幕遮•燎沉香》從他腦中閃過。于是,他說︰
「我們叫她風荷吧。」
這以後,既沒有風荷的親人找上門來,伯奇夫婦也沒有找到風荷自己家的線索。而風荷卻已完全把伯奇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父母,親熱地稱呼他們爸爸媽媽,叫令超哥哥。在這個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來。
從此,葉太太每晚在禱告時,都要加上一句︰感謝上帝,在那個夏日雨後的清晨,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天使般的女兒……
就這樣,十五年的歲月過去了……
葉太太把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筆的沈媽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葉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說,「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風荷,卻對此完全沒有印象了。她當時實在太小。所以,她從來以為我們是她親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著。
十五年前,風荷突然出現在葉家的門前,顯然與風荷後來的發病出走有關。說不定,這是她幼時的一次發作,也許還是第一次發作。而正是在這一次之後,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預感到,如果順著這條線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風荷發病的根源,從而找到徹底根治它的辦法。
這不能不說是今天與葉太太談話的一個意外的收獲。
但是,亦寒今天本來是想了解風荷究竟與夏家有沒有關系的。
風荷拜訪老宅時的一些表現,實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爐通風的秘密裝置,她所說的與那幅《奔馬圖》的關系,她知道樓上的大房間能模到白果樹的枝葉,等等,都表明風荷曾到過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還很熟悉它。
這不能不使亦寒懷疑,是否風荷與自己的家有什麼特殊聯系?
風荷會不會是夏家丟失的孩子,甚至她竟是自己的妹妹呢?絕不可能。這一點亦寒可以確信。從年齡看,風荷小他六歲左右,如是媽媽生的,他應該有印象。
何況從大阿姨那兒,他早就知道,大媽從未生育過,自己母親也只生了他一個。因此,他父親夏老爺一直為家里人丁不旺而擔憂。
听了葉太太的敘述,知道風荷曾有個寄姆媽,亦寒想,會不會風荷曾過繼給夏家,所以在夏家老宅生活過?
但他又否定了。大媽就是因為不肯領養外人的孩子,才在家鄉把本族佷女繡蓮領出來。自己的母親當初連親生兒子都不能帶進夏家,當然更無權當別人的「寄姆媽」,把「寄女兒」領到夏家去住了。
那麼,風荷和那座老宅究竟是怎麼聯系在一起的呢?
也許該去問問母親,不知她能否提供些線索?
不,不行!媽媽本就擔心風荷有病,再把這些發生在風荷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和媽媽一說,她不更認為鳳荷古怪了嗎?何況,從老宅回來當晚,已婉轉地初步試探了一下,媽媽斷然否定夏家與葉家曾有過什麼交往,自己也就無法再多問了。
看來,所有這一切,只能等自己從廣州回來以後再作追究了。
二十天,對于人生來說是多麼多麼地短暫,可是,二十天,對于眼下的鳳荷,卻又是多麼多麼地漫長!
亦寒的遠去,使她簡直度日如年。她仍然每天去恆通公司,做她的服裝設計。也只有在工作時,她才能勉強地、暫時地淡忘一下亦寒。不,即使在忙碌中,亦寒也會時不時闖進她的心靈和思緒。至于回到家中,那就更是每時每刻都和亦寒的身影和言笑在一起了。
有時,她也想起令超,但她們心自問,對于哥哥的掛心擔憂,遠不如對亦寒的,雖然哥哥跑得比亦寒不知要遠多少倍,雖然哥哥在海外漂零,自己有推卸下了的責任!
唉,人的感情,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此刻,風荷仰面躺在她那張松軟的床上,懷抱著「芙蓉」,這是亦寒陪她逛城隍廟時,買了送給她的一個大洋女圭女圭,名字也是亦寒起的,所以這個女圭女圭目前也就成為風荷最寶貴的,可以部分代替亦寒存在的寵物了。
她的視線所及,是潔白平整的天花板。這使她突發奇想︰要是我的頭腦也能如這天花板一樣單純而清晰,該有多好!
但事實上,充塞于她頭腦中的,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積木︰紅、黃、藍、綠各種顏色,長形、方形、菱形、圓形各種形狀,胡亂堆砌,既搭不成一座象樣的建築,也無法收攏到裝積木的匣子里。
亦寒直到登上赴廣州的火車前,還一再向她保證,一等從廣州回來,馬上就著手調查她的身世,希望她先不要多思多慮。
亦寒覺得,只要下功夫,總能找到線索,把事情弄清楚。何況,說到底,弄不弄清楚,對他們的愛惰也根本沒有影響。不管風荷身世如何,亦寒對她的愛都不會動搖,不會改變。
亦寒的話給風荷很大安慰,但是,種種謎團仍然像一根看不見的線,把風荷的心纏得緊緊的,使她白天黑夜都擺月兌不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過濾著結識夏亦寒以來所發生的那些怪事︰
在德康病院第一次听到繡蓮的名字,那陣突如其來的緊張和惶惑,幾乎使她神經迷亂;後來,在亦寒家,听到一「玉姑」這個稱呼時,也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而在給這位玉姑剪影的時候,竟然會手不應心地剪出那個幻覺中無數次出現過的披頭散發的女人,並且終于導致了自己的暈厥;
和亦寒游罷龍華歸來,途經夏家老宅,哪來的似曾相識之感?
而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自己終于又犯了病,卻為什麼鬼使神差般地跑到了夏家老宅面前?
為什麼能夠那樣自然地打開老宅壁爐的通風裝置,而據亦寒說,那是外國建築師專門為夏家設計的,但她卻仿佛早就知道它的奧秘;
夏家那幅《奔馬圖》,千真萬確地有一條後加上去的馬腿,看上去是多麼眼熟!這明明是自己小時候的杰作,怎麼竟和辦寒的所為一模一樣,難道真會有如此的巧合?
夏家老宅樓上大房間有個伸手能模到窗外白果樹枝的窗口,自己怎麼會知道?而偏偏那棵白果樹早在十年前已被雷劈斷。如果是夢游中所見,為什麼會如此真切,幾乎分毫不爽?如果是親眼見過,那便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所有這一切,除了說明自己與夏家曾有某種神秘關系外,很難作別的解釋。
可是,怎樣才能揭開這個秘密呢?
風荷不否認自己原本就有病,亦寒把它稱為「輕度精神障礙」。但從前並不常常發作,只是這一個夏季以來,不知什麼緣故,發病的次數增多了。每回發作,不是丟失了自己似的到處瞎跑,仿佛在尋覓著什麼,就是精神緊張得支撐不住而暈倒。仔細想想,近幾次發作,好象所受到的刺激大多與夏亦寒的家人有關。
看來,如果能沿此追尋下去,弄清自己與夏家的關系,或許也就可找到真正的病因。風荷的思想漸漸集中到這一點上。
她已經為此作過努力。
亦寒走後,她听說亦寒母親病了,特意提出讓媽媽去看望一下。葉太太十分贊同,她也早想結識一下這位未來的親家,何況亦寒不在家,她理應表示一點慰問。
那天,風荷陪著媽媽一起去了夏家。她留心觀察兩位母親,看到她們見面時自然而親切,談得也很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