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真地凝視著亦寒,準備听他說下去。
看到葉太太那坦誠、鼓勵的眼光,如果說亦寒原先還有一絲顧慮的話,現在也已打消了。他決定開誠布公地轉入談話的主題。
「伯母,我想知道,鳳荷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
「風荷也問過這個問題,但我們確實不知道,」葉太太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十五年前,我們曾尋找過她的父母。但毫無線索。雖然我們愛風荷如同親生女兒,簡直不敢想象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但是,我們也真誠地希望她能與自己的生身父母團聚。」
亦寒明了伯奇夫婦的為人,他毫不懷疑葉太太講的是真話。
「那麼說,風荷是你們從育嬰堂里抱回的棄嬰?」
葉太太搖了搖頭。
「那她究竟是怎樣進入你們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問。
葉太太沒有馬上回答。她緩緩地用小勺攪動著杯里的咖啡,突然提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亦寒,你讀過周邦彥的一首以‘燎沉香’三個字開頭的詞嗎?」
「燎沉香,消溽暑……」這不是周邦彥有名的《蘇幕遮》詞嗎?亦寒雖非攻文之士,但出于興趣,倒也讀過不少家中所藏的舊書,這首詞便在他所讀的範圍之內。
他答道︰「這首詞我讀過。而且我猜風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詞中的一句,對嗎?」
「你能背誦這首詞嗎?」葉太太又問。
這首與風荷名字有關的詞,亦寒最近還念過,當然記得很熟。于是,他呷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曼聲吟誦道︰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
上初陽千宿雨,水面清圓,—一風荷舉。
筆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
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隨著亦寒的吟誦聲,葉太太兩眼閃現出淚花,她的思緒飄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個炎熱而潮濕的夏季。昨夜一場大雷陣雨後,清晨總算放晴,空氣顯得近日來少有的涼爽、清新,樓前花園里一片鳥語花香。
令超剛上中學,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車把他帶到學校,然後怕奇再去銀行。這幾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幾口早飯,就催促父親趕快動身。
見父親終于作好了出門的準備,提起公文包,令超手里揮動著書包,一路跑著去開大門。
忽然,門外響起了他驚訝的叫聲︰
「爸爸,媽,快來!快來看……」
葉太太跟在伯奇身後,走到大門外。一眼就看到,緊貼著石階,一個小女孩蜷縮著身子、正熟睡著。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滿了泥巴,腳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濕透了,而且很髒。頭發也是濕漉漉的,貼在額上,臉上手上也有許多泥點。
她小嘴微微張著,睡得很香。令超的大聲喊叫也沒能驚
醒她。
那時在葉家幫佣的沈媽也出來了。她俯身輕搖著那個女孩,連聲叫道︰「孩子,快醒醒,睡在這里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動了動,終于醒了。哦,那是一雙多麼清澄、動人的大眼楮!她天真地、毫無戒備地看看圍在她身邊的人們,仿佛她的突然出現,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葉太太蹲子,親切地問︰「孩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她用手背擼開披在額上的亂發,搖搖頭不回答。然後,看著葉太太,輕聲地說︰
「我餓了。我想吃飯。」
沈媽把她抱了起來,說︰「好孩子,你告訴我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揉著眼楮,抽抽嗒嗒地說︰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媽……寄姆媽……」
葉太太和沈媽忙哄她別哭,又一再想問出她住在哪兒,但看來這個頂多才四、五歲的孩子,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連自己的名字*什麼都說不清。只是一個勁地叫著「要寄姆媽」。
上海人稱干爹、干媽為寄爹、寄姆媽,難道說這孩子是過繼給人家,而且就住在寄姆媽家?為什麼不听她要爸爸媽媽呢?
已經有圍上來看熱鬧的人了。葉太太當機立斷,叫伯奇先帶著令超去上學,然後讓沈媽把孩子抱進去,先給她洗個澡,吃飽了飯,然後再設法送她回去。
兩天過去了。伯奇夫婦反復問這小女孩,想幫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從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話里,只听出了,他家門外有一條河,里面游著小鴨鴨,還有小船。家里還有一條老牛、一條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確實是牛,小牛卻是這孩子的小扮哥。照此看來,這孩子是生活在鄉下的了,那麼又怎麼會跑到大上海來呢?太不可思議了!
再問她,又說,家里房子真大,樓梯很黑,走起來會
「吱呀吱呀」地響,房里有電燈,有大床,還有洋女圭女圭……這還比較對頭。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說不清這房子在哪里。問她怎麼會跑出來,她更是眨巴著一雙大眼楮,茫茫然地無從說起。
又過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媽媽都死了。是寄姆媽告訴我的。」
看來,這個寄姆媽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葉太太趕忙問︰
「好孩子,你寄姆媽叫什麼名字?」
「他就叫寄姆媽,」女孩眼楮亮亮的,肯定地說;「大家都她寄姆媽!」
大家?那麼說家里一定還有別人?
「告訴我,還有誰叫她寄姆媽?」葉太太問她。
「還有……」女孩突然住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葉太太又問了一遍,孩子還是不說話,卻一扭身從葉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發那兒,把臉埋在坐墊里,再也不肯回答任何問話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听,人家回答,周圍並沒有人本報告孩子走失。又說,如果無人認領,可以把孩子交給他們,由他們轉送到孤兒院去。
幾天來,這女孩在葉家已很習慣了,從不吵著要回家去。連「寄姆媽」也越來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里樓上樓下地跑,在花園那些小樹林、花叢里玩。好像到處是新天地,到處有樂趣,經常能听到她「咯咯」的歡笑聲。
這天晚上,葉太太走進伯奇的書房。
「伯奇,我們把這孩子留下吧。就讓她當我們的女兒,」葉太太懇切地看著丈夫說。
伯奇知道,自從生了令超後,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遺憾沒有一個女兒。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歡這個女孩,連他自己和令超也越來越被這天真、可愛的小泵娘所吸引。
「淑容,我當然贊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來呢?」伯奇躊躇地說。
「我猜想,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說的,已經死了。而那個所謂寄姆媽顯然也沒有真正關心她。要不怎麼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過了。這幾天我一直在看報,注意有沒有尋人啟事,也沒有。」葉太太把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一股腦吐了出來,「再說,如果我們不收留她,這可憐的孩子就只好進孤兒院了。」
夫妻倆商量的結果,是先把這孩子留下來,如將來她的親人找上門來,再把孩子還給他們就是。
「伯奇,既然決定把這孩子留下,你給她取蚌名吧。」葉太太見丈夫終于同意把孩子留下,高興得滿臉帶笑。
正在這時,書房門被推開了。那小女孩把頭伸進來,一見伯奇夫婦都在向她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轉,索性跳了進來,一下撲到葉太太懷里。
伯奇看到這孩子身上穿的還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媽把她洗得干干淨淨。衣料雖很一般,但裙子上卻繡著精致的花︰兩三片荷葉,配著荷花、蓮蓬和女敕藕。伯奇又想起發現這孩于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後,天剛放晴,鳥雀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