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奇的話像一股溫暖的泉流,注入風荷心中。
但是,她馬上想起了哥哥,可憐的哥哥︰
「爸爸,哥哥,他……」
「放心,他是一個懂事理的男子漢,相信他經受得起。」怕奇把臉轉向妻子,「對嗎,淑容?」
「是的,我相信,」葉太太肯定地點點頭.
三天以後。
上午十點多鐘,夏亦寒正在醫院忙著,接到葉令超打來的電話。
令超說,有要事與他商談,請他務必于十二點準時到梅龍鎮酒家見面。
亦寒把事情處理完畢,便驅車前往。
令超已在梅龍鎮酒家門口恭候,他一直把亦寒領到二樓一個僻靜雅致的單間。
梅龍鎮酒家開張不久,可是名聲已經很大。它以正宗川菜而使上海的美食家們大開脾胃。又以環境舒適、服務周到而使一向愛挑剔的滬上闊老闊少們直翹拇指。
桌上放著豐盛而精巧的各種川式冷盤和小吃。令超揮退了侍者,說有事再叫他,侍者微微一躬,走了。
罷剛入座,葉令超就為亦寒斟滿一杯滬州特曲,舉杯道︰
「夏醫生,這一杯薄酒感謝你為恢復我的健康所做的一切!」
「你太客氣了,這原是我應當做的.」亦寒說,但他還是舉起了杯子,看葉令超一仰脖子干了,他也陪著干了,互相亮了亮杯底。
「請用菜,請,請。」令超舉著點著桌上的碟子,自己率先挾起一塊「椒麻鴨掌」。
亦寒挾了一片「燈影牛肉」。
第二杯酒已經端在令超手中︰「本該設家宴謝你,但我想今天還是我們倆單獨聚一聚,因為我有事要拜托。夏醫生,請干了這一杯。」
「葉先生……」
「叫我令超吧,亦寒,」他自己帶頭先改了稱呼,「干了這一杯,我還有話說。」
踫杯,干!
「亦寒,我很快就要出國,到歐洲去,也許要三、五年才回來,拜托你幫我照顧……」
「等等,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突然決定出國?」
「我早想出國考察,現在有了一個好身體,可以成行了,」令超的語調頗有點輕描淡寫似的。
「可你開刀不久……」
「請放心,我會注意的。」
「考察何需三、五年?」亦寒仍然不無疑問。
「父親早想建立與歐洲的業務聯系,我這次去,就是想打開這一渠道,」令超解釋道,「請你答應我,幫我……」
「你不用掛心,伯父伯母的健康我會隨時留意。」
「謝謝。不過,我要對你特別拜托的是風荷。」令超沉靜地說出這句話,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說得那麼沉穩安說。
「風荷?」
「你很愛她,對嗎?」令超炯炯的眼神直視著亦寒。
亦寒深深地點一點頭,說;「是的,我不想隱瞞。」
「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愛她到了什麼程度?」
天哪!問我愛她到了什麼程度!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為了她,我可以舍棄一切,獻出一切!
夏亦寒就這樣說了。他著到一道奇異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閃,又立刻熄滅了。
「亦寒,我羨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聲音中有一種莫名的苦澀滋味,「因為我知道,風荷愛你的程度絕不亞于你愛她!」
亦寒想說︰這,我很清楚。但他並未說出口,只是認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並不是風荷的親哥哥。她從朦朧不懂事的年齡來到我們家,我一直很清楚,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令超突然急急地說,然後把語調降下來,「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敵。」
「情敵?」亦寒的眼楮不覺睜大了。
「單相思的情敵,」令超的嘴角邊浮起一絲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髒手術,就是為了取得向她求愛的權利。」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們在一起時,我就感到令超對風荷的態度有點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術後,伯奇夫婦要揭開風荷的身世之謎。幾個念頭迅速地在亦寒腦中閃過。
令超凝視著赤寒表情變換的臉。
「如果我預先知道你接受手術的目的,也許我倒不敢那樣執著地勸你了,」亦寒說,「因為任何手術,都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術,你又不肯以帶病之身去追求愛情。令超,我將會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所以,我還應該謝謝你的寬厚和仁慈。」
「別把我說得太好了。我那時是孤注一擲。我的決心是︰治不好,毋寧死!可惜,現在我體魄健全,愛情卻無望了。」
「這便是你出國考察的原因嗎?」
令超沒有回答。他避開亦寒的詢問的眼光,輕聲說︰
「我曾和風荷約定,不把我這次失敗的求愛告訴任何人。可是,想來想去,我決定把實情說給你听。」
「謝謝你那麼信賴我,」亦寒鄭重地說。
他們倆人都忘了動筷,整整一桌酒菜幾乎沒人去踫。半晌,令超才以無限感慨的口吻說︰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無價之寶,請你向我保證,終生珍借她!這是我作為一個哥哥的請求。」
「我會的,我保證,令超,」亦寒懇摯地說。
兩雙男子漢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們,」令超兩眼閃著淚光,用力地說。
經過將近二十天的準備,葉令超搭法國郵輪啟程了。
令超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和所有即將遠行的旅客一樣,擠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碼頭上的爸爸、媽媽、妹妹、夏亦寒,還有胡沅沅,不停地揮手。
伯奇夫婦幾天來早已經受夠與愛子別離的巨大痛苦,此時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發,只仰頭呆望著兒子。
葉太太一手握著手帕,不時擦一擦眼淚,以便把兒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風荷緊緊的攙扶下,傷心地流著淚。
是的,她應該痛哭。不僅因為離去的是她一心鐘愛的男人,而且因為她實際上是最後一個被通知的,她曾經極力挽留他,後來又曾決心跟著他去,可是都沒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風中索索發抖。腦海中清楚地回響著令超對她說的那幾句簡單的話︰
「謝謝你以前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諒我。再給我一點時間,也許等我回來,我會重新考慮……」
「嗚——,」船上的汽笛拉響了。
這一聲巨響,引動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聲。
船上的水手忙著解纜,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龐大的船體開始移動了。
風荷左手摟著沅沅,右手拿著一條白色手絹,拼命地揮動著。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邊,雙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連連作拱。
淚水模糊了風荷的雙眼,她感到身後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輕輕扶著她的腰,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這時,風荷遠遠地看到,哥哥從風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低頭去看。
——呵,這就是我給他的,讓他在船開之後才能打開看的那張字條。
那上面寫著︰「哥哥,我愛你!你將永遠擁有我這個妹妹。」
扮哥拿著字條的手高高舉起來了,他在喊著什麼。可是太遠了,什麼也听不見了。
打從坐上亦寒的汽車,風荷就不怎麼說話。
車子越駛近夏亦寒的家,風荷就越沉默。
陷于熱戀之中的少女,大概總免不了會憧憬婚後的幸福,夢想著當戀人變成自己的丈夫,當自己由閨女變成新娘以後,新的生活會多麼美麗而燦爛。這時,她們往往不會想到,未來的生活將會多麼艱辛、多麼平淡。即使想到,也總是滿懷著自信去迎接它。
她們當然更不會想到,在走到婚壇上去接受祝福之前,還會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