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葉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話,亦寒又補充道︰
「就是說,她往往是在什麼情況下犯病?」
葉太太想了想︰「這很難說,有時,簡直是莫名其妙。不過,似乎越是夏季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離家出走,她犯病時還有什麼癥狀?」
葉太太輕嘆一聲,眼淚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夏醫生,不瞞你說,有時她發病的樣子,真有點……讓人害怕,兩眼發直,手腳抽搐,常會頭疼。還有一次嚷嚷頭疼後,就突然暈倒了。」
亦寒緊咬著嘴唇,過了一會,才喑啞地問︰
「你們有沒有帶她去看過醫生?」
「風荷說什麼也不肯去。這孩于自尊心太強,覺得去看精神科丟人。我和她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緊,也不願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她一年也不過犯一、二回,說不定以後會不治自愈呢!」
「那麼,連彭醫生都不知道?」
「背著風荷,我們問過他。他認為很可能這是青春期的情緒不穩定,過了這個階段會好的。但是已經三年了,也不見減輕……」
夏亦寒從沙發上站起,說︰「我明白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找到她。葉太太,你估計她會往哪兒跑?」
「我也說不出。每次總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醫生,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給令超看病嗎?那天就是風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剛把她找回來,自己就心髒病發作,躺倒了。」
敝不得那天風荷會從樓上沖下來,那麼關切地拉著令超上樓,怪不得後來她又說︰「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臨出門前,他又問了一句︰「葉太太,你能否告訴我,風荷小時候,有沒有受到什麼刺激,或者你們家里曾發生什麼重大變故?」
「這話彭醫生也問過,確實沒有。她爸爸的事業一直很順利。我們這個家,從米就平靜安寧,對于孩子們來說,是溫暖的。」葉太太坦誠地講。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門,送到他的汽車旁,又十分懇切地對亦寒說︰
「夏醫生,我真不知怎麼謝你。風荷的病,連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求他們。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風荷听你的話。一切拜托你了。只是……」
葉太太說到這里,似乎面有難色。停了一下,她終于乞求地說︰
「如能找到風荷,不要讓她知道,你已明了她的病。否則,她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因為,她是那麼看重你對她的印象。」
夏亦寒開著那輛老式奔馳車,在深夜雨後幾乎空寂無人的馬路上搜尋著。
他開過了一條又一條馬路。徒勞無益,哪里有風荷的影子!
雙手緊緊把著駕駛盤,兩眼睜得老大,他忽然覺得一陣陣涼意侵襲著全身。
雖說已是夏末秋初,又是雨後的深夜,但穿著西服外套的年輕人何至于會感到涼意呢?何況還是在汽車里。
夏亦寒所感到的涼意,來源于他自己心里。
罷才在葉家,他認真听著葉太太對風荷病情的敘述,集中精神思索著、判斷著,作為一個醫生,他是冷靜的、理智的。
現在不同了,他一個人駕駛著汽車去尋找心愛的姑娘,他焦慮,他憂愁,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誰能想到,那麼一個世間難覓的最聰慧可愛的姑娘,自
己鐘情的戀人,竟患有這樣的病!
就好象有人把一砣冰直塞到夏亦寒的心髒,他只覺得整
蚌胸膛被冰凍得抽搐疼痛。這股椎心的痛楚,使得他緊捏著駕駛盤的手都顫抖起來。
可憐的風荷,一定在某個地方凍得發抖,她一定怕極了,慌極了。她一定在呼喚著自己,呼喚著幫助。
夏亦寒的眼楮在兩旁的街道上拚命搜索風荷的蹤跡。恍惚間,風荷那飄逸的形象好像就隱現在面前的車窗玻璃上,可是,忽然,那明如秋水的美目,那艷若桃李的紅唇,竟全被病魔折磨得變了形……
風荷,哦,我的風荷,你該是生活在怎樣的痛苦之中
啊!
他自己都不覺得,又冷又澀的淚水正從他臉上掛下,流入嘴角,匯聚在下巴上。眼前變得一片模糊,透過玻璃,只見馬路拐角處一燈熒熒。這盞孤獨的在風中搖曳著的街燈,難道不就是奔竄在這暗夜中的可憐姑娘?難道不就是他心中淒苦和寂寞的象征嗎?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上海市區的馬路幾乎被他粗粗地
「篦」了一遍。可是,風荷呵,你在哪里?
夏亦寒突然想到,會不會這時跑倦了的風荷已經自己回家了?對,該找個地方打電話問問。
他一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半。這深更半夜的,到哪兒去打電話呢?
他往兩旁的馬路看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正在徐家匯附近。他想起,徐家匯天主堂左邊有一座醫院,夜間應該有人值班。
丙然在那醫院里找到了電話。
看來,葉太太始終守在電話機旁。他一撥通,那邊就傳來了葉太太急切地詢問︰
「夏醫生,找到風荷了嗎?」
亦寒陡然感到自己是那麼疲憊和絕望,渾身無力到連話筒都捏不住。他簡單安慰了葉太太幾句,告訴她自己還將去尋找,而後就匆匆擱下話筒。
他沉重地斜倚在放電話的桌子旁,只覺得兩腿酸軟,口里泛起濃濃的苦味,嘴唇都焦枯得要裂開了。
重新坐回汽車,亦寒腦子里盤算著,下一步怎麼辦,到哪兒去找?是不是該先回家一次?以免媽媽擔心。
最後,他決定到離這兒不遠的老宅去,可以不受干擾地休息一下,喝口茶,然後再去尋找風荷。老宅有電話,到了那兒可再打電話回家。
他發動了汽車,撥轉車頭,朝東開去。
夜夏涼了。
從徐家匯往龍華方向去,兩旁漸顯荒涼,道路泥濘不好走。這輛老「奔馳」艱難地行進著。
前面就是老宅所在的那條巷子了。轉一個彎,亦寒已看到老宅那兩扇緊閉著的黑漆木門和那兩只熟悉的石獅于。
亦寒打開車前大燈,在離門幾步遠的地方剎住了車。
也許是夜闌人靜的緣故,剎車時車輪摩擦路面發出的「吱吱」聲,格外刺耳。
突然,仿佛被這響聲所驚動,從一個石獅于背後呼地竄起一個人影,直愣愣地站立在汽車前燈打出的光柱里。
亦寒吃了一驚,他定了定神,向那人影看去。
這一看,他的驚愕更加強了十倍、百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匆匆用手擦了擦車窗玻璃,他把臉湊上去,凝神細看,剎時,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車前燈光照耀下,分明是風荷,是他尋覓了整整一夜,不,整整一世的風荷!
亦寒一個箭步跨出車門,向風荷跑去。
罷才還愣著神兒的風荷,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來人是誰,一個急轉身,就想跑開。
但亦寒已經一把抓住了風荷的手臂,就像怕會把她嚇跑似地,他輕柔地說︰
「風荷,是我,別怕。」
風荷站住了,慢慢回過身來。
一個奇妙的不可思議的現象發生了︰剛才還那麼僵硬的面部肌肉,剎那間松弛下來,剛才還那樣冷漠而絕望的眼神,頃刻間變得那麼柔和而情意綿綿,那兩道似水般的目光,逡巡在亦寒臉上,夢幻似地囈語著︰
「亦寒,是你嗎?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這一聲呼喚,就像一根極細的細絲「嗖」地從亦寒心上穿過,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弦激蕩。似乎這時他才明白,風荷對他有多麼重要,自己是多麼深愛面前的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