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蕙趴在桌上嚶嚶地哭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媽媽,可憐的媽媽!」
「太太,您早。」侍女阿紅輕手輕腳地走進方丹的臥室,朝方丹的大床打一聲招呼。如果太太有什麼事,這時就會把她叫過來吩咐。沒有,她就再退出去,在外面等候傳喚。
方丹早就醒了,但不想起床。猩紅的鴨絨被那頭,高高的軟枕上,一頭烏雲自由而零亂地披散著,一股淡淡的煙霧正從那里裊裊升起。她正躺在床上抽煙呢。
這些天來,方丹深深感到精神不濟。健美操早已不做,外出應酬也基本取消,連三頓飯都懶得下樓去吃。每天不知在想些什麼,老是神思不屬的樣子。
這個一向要強的女人,被接踵而來的變故擊倒了。
如果說,西平的出走還沒有使她完全喪失生之意趣,她還硬挺著,希望著總有一天兒子會回來,那麼幾天前樹白的突然失蹤,可以說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那天,當阿根老頭跌跌沖沖地前來報告,說他已找遍了他們居住的小灰樓和丁鮑館的旮旮旯旯,到處不見樹白的影子時,方丹一下子幾乎要昏過去,幸好阿紅眼尖手快,把她換坐在一張椅子上。
幾天來,她不知打了多少電話,不知發過多少脾氣,她動用一切所能應用的手段,可是,樹白竟象石沉大海一般杳無音訊。
方丹這次是真的垮下來了。丁文健急得團團轉,林達海又找不著——他家里說,他有事到外地去了。等他回來就叫他去丁鮑館。丁文健只好自己守著她。
偏偏方丹又不要他在旁邊。她讓文健照舊去公司。文健不去,她竟歇斯底里地大發脾氣。就連她最寵信的阿紅,這兩天也不知冤枉地挨過多少罵。
有時候她一整天也不起床,不是昏睡,就是吞雲吐霧。她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一支又一支地抽煙,並且睜大眼楮,凝視著龍蛇般變幻著升騰著的煙霧,仿佛這其中有什麼奧秘,仿佛從中可以參透使她困惑的人生難題。
別人也許不怎麼了解,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的心,這輩子只給過兩個人,偏偏這兩個人都棄她而去了。她的心怎能不因此而被撕得粉碎!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報復?難道這就是我應得的報應?」她真想跳起來責問至高無上的上帝,當然實際上她並沒有動。
她似乎看到自己噴吐的裊裊煙霧,慢慢地變幻著,終于凝聚成一張她極熟悉的臉。是的,那是她如夢的大眼楮,那是她小小的彎彎的嘴角。現在這嘴角下垂著,顯出一副哭腔。喂,你還哭什麼,樹白和西平都走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你該高興了。哦,竹茵,這一切是不是你在冥冥中的唆使和安排?原來你陰魂不散,你不肯放過我,你要報復。
可是,二十年前的事,能怪我嗎?我不該保衛我心靈中最寶貴的那片愛情嗎?……那是在方丹帶著西平,在南洋的姑母家住了半年多回家之後。
一個皎月當空的夜,方丹睡不著。與樹白分離四年,剛從巴黎回來的她,曾帶著與當年同樣的熱情,撲向樹白,但樹白卻冷漠地拒絕了她,這使她傷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樹白的病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嚴重,甚至可以說已基本恢復正常。但這次從南洋回來,情況卻不同,她去看了樹白幾次,發現他心情煩躁,容易激動、似乎有重犯舊病的征兆,這使方丹心中不安。
她想到花園中去走走,剛出房門,一個匆匆而來的人影把她嚇一跳,閃在一旁看時,原來是樹白。他正躡手躡腳向三樓走去。她好奇怪;「他怎麼到這兒來了?他上三樓干什麼?」于是改變主意,尾隨樹白也上了三樓。
眼睜睜地看著樹白進了竹茵的睡房,方丹的心激動得怦怦亂跳。她跟過去,先在門口靜听,不見響動,便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往里看。沒有看到竹茵,卻見樹白正跪在她的床邊,拼命地吻著被單、毛巾、枕頭,一邊喃喃地說︰「竹茵,竹茵,我是多麼愛你,你答應過永遠和我好的,可為什麼這些天總避開我,不理我,你會拋棄我嗎?竹茵,你這樣,我受不了,受不了……」
突然,樹白似乎發現背後有人,猛一回頭。方丹急忙閃過一邊,躲在陰影里。一會兒,她就見到樹白滿臉倉惶緊張的表情,跑出竹茵的房間。
方丹再也不想去花園,她回到自己房里,氣得發抖。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奪去樹白,這是她的禁臠!即使她自己不能完全地得到他,但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分享!因為是樹白給她最純潔而甜蜜的初吻,是樹白給了她兒子的生命。她愈想愈氣,怪不得現在樹白對自己感情冷淡。有幾次當她象過去一樣去抱吻他,用自己柔軟滾燙的軀體去貼近他時,他竟用力把她推開。現在才算找到真正的原因。
突然她又想到,最近曾幾次發現竹茵在早飯時嘔吐,臉色發白,天哪,莫非她懷上了樹白的孩子?
想到這兒,她從桌上拿起一柄水果刀,又從抽屜里取出一卷錢,匆匆上樓回到竹茵房間。
竹茵終于回來了。她推開門,見方丹坐在她房里,不禁大吃一驚,本來就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緊張得失去了僅有的一點血色。
「這麼晚,你上哪兒去了?」方丹一開始就咄咄逼人。
「我在花園里散步。」竹茵低聲回答。
方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散步?不是和人幽會吧?」
竹茵不覺柳眉倒豎︰「太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還問得出口!」方丹惡狠狠地說,「你和樹白的事,我全知道了!我要你今晚馬上離開這里,從此不見樹白的面。否則我們就同歸于盡。」說著,她舉起那把水果刀,那刀在電燈照射下,閃著森森的寒光。
竹茵淚珠滾滾︰「我早想走了。我只是怕,我一走,樹白的病會加重……」
方丹冷笑一聲︰「你可真為樹白著想!」
「難道你就不為他著想?」竹茵突然帶著哭腔大聲說,這在一向輕聲細語的她是很少有的,然後她又補充︰「我知道,他曾是你的情人,是你兒子的……」
方丹猛地站起,打斷她的話︰「我的事,輪不到你管!這總不是你勾引樹白的理由。」
竹茵反駁︰「我沒勾引他。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純潔的。」
「純潔?」方丹哈哈大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里來的?還有臉說什麼純潔!」
極端的憤怒沖破了一向用理智築起的防線,竹茵用氣得發抖的聲音說︰「不許你污蔑我們。你既然無所不知,難道獨獨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誰造的孽?」
「誰?」
「你的丈夫。你該去問問你的好丈夫!你不在家的時候,他干了些什麼!」竹茵又恨又羞,泣不成聲︰「我早就想走了……我今晚就走……我只是要求……」
「你要什麼?錢嗎,給你!」方丹把一大卷鈔票扔到竹茵面前。
竹茵看都不看一眼︰「我不要你的恩賜。我只求你們,對樹白……我走之後,讓他慢慢適應一下,干萬不要再讓他犯病……」
「這個你放心。可是我也有一個條件,我與樹白的事。你可曾對人說過?」
竹茵蔑視地看方丹一眼︰「別怕,我連你丈夫都沒告訴。」
竹茵果然當晚就走了,而且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丁文健不敢問方丹,私下里卻尋找過,可惜全無結果。而樹白在竹茵走後不久就犯了病,而且愈來愈重,成了不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他偶爾也許清醒一陣,但必定很快又糊涂起來,甚至瘋癲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