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別人大概會嚇昏了吧,而她,坦然。
慕容曜什麼話也沒有說出,只把剛勁修長的手指陷在她青白的肌膚里。僵持了很久,驟然,他恨恨地一用力,將她毫不留情地推倒在榻邊,陰鷙的眼神,對上單薄如飛絮落塵般撲倒的她,毫無憐惜。
「你真無情。」他冷笑道,指節在緊握下變得青白。他冷冷地,像審視他腳下的敗軍之將。
「秦如月,你總算讓我領教了你的功夫,是,我糊涂,我竟然傻到認為你這種風塵女子會動情,會與人生死相愛。而你終究不願跟我廝守一生,什麼感情什麼愛戀對你這種人都是奢侈和浪費!」
如月聞言,揚起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適才撞到榻角的額擦出了一道嫣紅的血痕。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你……你竟這樣說我……」
「我說錯了嗎?」慕容曜錯位的眉眼逼視著她,逼得她幾乎不敢正視,「那好,你說,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有什麼阻礙?有什麼淵源?你說啊!你告訴我——只要你拿得出理由。」
憤怒的他反常地歇斯底里。
是的,她就是拿不出理由,或者說,不能給他理由——除非她想徹底完蛋。
「是明,如果我說是預感,你信嗎?是的,如果我可以給你理由的話,我早就說了——不要再逼我了,我與你,離得太遙遠了……」她柔聲地盡量使自己心平靜氣地坦白,「相信我,如月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他絲毫不放松。
「有什麼是不能告訴我的?有什麼是我不能為你解決的?你這麼說,倒使我好奇了。」他冷冷地一笑,「難道你一個小小的青樓女子還失陷在魔窟?難道你還屈從在別人手里?」
她心頭凜然,不能坦白了,不然她真的會被他看穿了。
她淒迷地笑了起來,「是呀!你猜得不錯呀,慕容將軍,你怎麼不猜我哪天就會奉了別人的命令對你刀戈相向呢?」
她的反唇相譏,令他意識到他的猜測多麼荒唐多麼可笑——她一個青樓風月場的女人,微薄渺小如芥子,還能介入了他的仕途不成?
他果然啞口,卻矜傲不回頭,「那,又是因為什麼?」
她也同樣矜傲,「我沒有答案,如果你不愛我了,請你轉身去吧,相信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適合你的女人……」
「如果我還愛你,而且只愛你一個呢?」
她怔怔地看著他,千言萬語竟開不了口。
她怔怔地看著他轉身狠狠地一拳捶向門楣,慢慢地,拳曲張開來,無可奈何地長嘆。
她心頭驟然一緊,如果他真的依言走出這扇門,那今生,就真的無緣了……
這一刻,好像是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
他慢慢地回過頭來。
是要看最後的一眼,說最後的一句話,然後,勞燕分飛?她腿腳一軟,為何,硬不下心腸來?
慕容曜,這無奈的男子,揮灑過千里雄風送浪的角逐,縱橫過金戈鐵馬的沙場,此刻,卻在這小小的玉軫閣妥協下來。
他艱難地,隱忍地,收回了步伐。
他英氣的俊目里,竟有晶光閃爍。
如月突然癱軟虛月兌,鼻翼酸澀,再次滾下淚水,釋然的淚。
事情還沒有完,她為什麼釋然?她為什麼在可以解月兌的時候,不期望解月兌?她為什麼再次把自己從陷阱的邊緣又拋回陷阱?沒人可以解釋的了。她的心情,一直是煎熬和矛盾的。該與不該,她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他久久地,不發一言。這難舍難分的愛戀,徹底摧毀了他的原則和矜傲。他走到她面前,瘋狂般地吻著她的面頰,眼楮,紅唇,淚水……
「如果我愛著你,就只是愛你,就注定要接受你給的殘痛和擔憂……然後,愛上它,就像愛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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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透過班駁盤虯的雕窗。
繪花屏風的後面,擱了一雙繡著金邊兒、撒了米蘭花的白絲履。秦如月悵悵然地對著銅鏡,用美人蓖細細梳理著滿頭雜亂的、細滑柔密的發絲,一縷縷在她手里繞來繞去,不到一炷香,就挽好了繁復卻錯落有致的髻。
專注而沉靜的眼楮,審視著鏡里每個可能有損美麗的細節。
「你還要在那里站多久?」她伸手撥正點綴在烏髻里的紫玉簪,淡淡地問。
夏水抿一抿唇,從屏風後現出身來,斜坐在她身邊,贊道︰「姐姐真美。」
秦如月斜過臉來看著這個清秀直率的姑娘,笑了,「你也不差。」
夏水聞言也笑,笑得很有含義,「不,還是差了一點,我知道的。姐姐和我們,其實本不是一類人。」
她紋著柳眉的毛筆斜斜地一錯,畫出界了。
「這可怎麼說?」
「當然不一樣了。我們是混跡在這煙花地里討生活的,誰有錢,誰就是情郎;誰闊綽,誰就是衣食父母。誰讓我們身無長技,只能操這皮肉生涯呢?」
「這並無不同……我也是如此……」一向言行輕浮淺薄的夏水竟哀哀切切地說出這些話,倒令如月心生詫異。
「不……我知道,姐姐起初到這里來的時候認為我們不自愛,從骨子里墮落,從皮肉里卑賤,令人憐都無處憐,恨又不忍恨……」
如月聞言竟訥訥道︰「不……我沒有這樣認為。」
夏水淒然,螓首搖了搖,「不,姐姐,你騙不了我。那時,我從你的眼楮里看得清楚,那是什麼呀?」她逼近她的眼楮,突而尖刻地喊起來︰「是嫌惡!是輕蔑!是憎恨!是卑憐!姐姐……你莫要隱藏你真實的情緒,夏水能讀懂你,是因為夏水本是和你一樣的人啊!」
她心驚之下,下意識地問︰「你是……」
夏水年輕稚氣的如花容顏抽動了一下,傲然起身,「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一字一字,像是從牙齒間狠狠地嘶咬出來的。
她年輕的臉上同樣有著執拗和剛強,和她一樣。
如月無言以對,她心中忽然失去了把握。世事迷茫,不曉得生出多少故事,更不曉得一個人究竟能藏多少故事。
「姐姐和我們不同啊,因為姐姐根本不是青樓女,姐姐要的,也決不僅僅是錢和衣食而已。」
秦如月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她,站了起來,「你說得對也不對,任何人活著,都無非是要使自己生存下去,錢和衣食,本就是生存的根本。」
「可是姐姐若要衣食根本不必來青樓!」夏水嘲諷著她的瞞天過海,尖刻地展示著自己小小的聰明,「我看——姐姐來玉軫閣根本是有目的的!」
如月倏然回頭,「你知道什麼?!你又了解什麼?!你不要用你那自以為是的聰明來猜測誰,我有目的也好,我別有居心也好,我的目的所求到底也僅僅是和你一樣,和你一樣你懂嗎?其實我的復雜和你的簡單,不是大同小異嗎?」她心中氣苦,言語不由竟也哀切起來。
夏水的貝齒緊咬著下唇,「姐姐,你說得對,我自以為是,我也並不聰明,但我曾拿我的心,貼過你的心,你知道嗎?」
秦如月愕然抬頭。她這十幾年最缺少的,竟在一個青樓女子這里找到了……
「我們,同是身不由己……」夏水側然一笑,「姐姐也讀過書吧?讀過書其實不好,懂得多也不好,它們把我們最起碼的放任輕薄的快樂都奪去了,哪怕在這種地方。讀書……只是不想渾渾噩噩,但是……卻懂得哀愁和煩苦,讓我們怨來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