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和蘇晴隨著那聲「李丞相」不約而同地望向同一個角度,正巧能將丞相面貌看得一清二楚。年過四旬,歲月在他端正的五官加深沉穩滄桑味道,時間在兩鬢結了霜。他也朝這里看過來,兩方突發的內心撼悸猶如水閘門大開。
「蘇雲晴……」
就在丞相面露驚訝之色的剎那,蘇雲喃喃念出了三個字,似是名字,又好像不是。
蘇晴則牢牢瞪視忽然搖搖欲墜的丞相,他受創般的詫愕仿佛更堅定了她某種信念。
「他知道,他想起來了……那個名字。」
「怎麼了?」不只王妃,連粗線條的天竫也注意到姊妹倆的怪異。「什麼名字啊?」
「你忘不了的,我們和娘長得一般像。」蘇雲此時也只針對丞相,一反往常,冷冷地開口︰「我們的名字……就是娘的名字。」
「你們……是雲晴的女兒?」
「娘說過,」蘇晴加入對抗的陣容,淺淺咧起一抹輕蔑,「只要一見到你,就會知道你是誰,因為我們血脈相連,死也斷不了的血脈。」
一旁的天竫像鴨子听雷,卻讓姊妹倆不尋常的敵意給嚇著了。
「喂……蘇晴,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是呀!會不會是認錯人了?」王妃也開始憂心起這風雨欲來之勢。「丞相只是想請蘇姑娘幫忙。」
「幫忙?」她顰眉而笑,神情滿是驚心動魄的悲傷。「惟淨大哥說中了,有一天你會求助于我……而我,就等著這一刻袖手旁觀!」
「晴兒……」這名字宛如毒藥,丞相一喚出聲,那張歷盡滄桑的臉就加速蒼老。「雲兒,我只听說雲晴死了,卻不知道她還留下你們……如果我知道,絕不會不聞不問……」
「娘活著的時候你已經不聞不問了,我和晴兒,也不需要。」
「怎麼?你坐上丞相的位子了?有幾個女人做你的踏腳石啊?還是只有我娘一個?」
「晴兒,你這又何苦……」
他二度喚她,招惹一股無名火上騰,沸騰的烈焰在體內瘋狂亂竄,她忍受不住,憤怒大喊︰「別叫我!這名字是我娘的!別人只管叫我私生女!拜你所賜,我就叫私生女!」
「蘇晴!」
場面失控了,天竫急忙上前架住她,一面向蘇雲求救,誰知蘇雲緘默不語。
「晴兒,是我對不起你們,你不要……;」
「別靠近我!你這臭男人!臭男人!」
她在天竫孔武有力的懷中不斷掙扎,教他為這種發怒的行徑看傻了眼。一時之間,蘇晴揮開了丞相的手,侍衛立刻蜂擁而上,試圖將攻擊之人打壓下來。天竫見狀,迅速揮拳打倒一名侍衛,把蘇晴奪了回來。
「住手!住手!」王妃氣得直拍桌子,再這樣下去就要天下大亂了。「你們退下,竫兒、竫兒!你也不準動手了,帶蘇姑娘出去!」
于是,激動的蘇晴被天竫硬拉著出去,丞相整個人失了骨架般地跌回座位,王妃則頭痛地揉揉太陽穴,一時瞥見向來文靜懂事的蘇雲,不禁要責怪她的冷眼旁觀。
「王妃,我和晴兒……這輩子恐怕無法原諒那個人了,咱們身上的傷痕一天不消失,」蘇雲神情轉為落寞,動手卸下背部一半的衣裳,教眾人霎時瞠目結舌。「就永遠記得他鑄成的錯,曾經那麼深刻地烙印下來。」
她的背,原以為是雪白無瑕,不料竟布滿怵目驚心的疤痕,白的、紅的交雜,仿佛還看得到當年那陣殘忍的鞭笞毒打,正犀利地為她生命刻上抹不去的陰影。
天竫還試圖安撫掙扎中的蘇晴,無意間瞥見她掀露的衣裳里頭,惡心的傷痕多而密地爬滿她的背部及臂膀。蘇晴注意到他赤果果的錯愕,連忙將上衣拉緊,安靜下來盯著盛開的粉紅花瓣,蓮花燦爛美麗,而她卻如此丑陋不堪。
「小孩……都討厭來歷不明的孩子,」她說起話似乎還是當初那位受了驚、打著哆嗦的女孩,「他們時常欺負我和姊姊,罵我們是野種。托他們的福,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和一般孩子不一樣,不是單純地因為沒有爹,而是我們……被爹拋棄了、不要了……」
「不要那麼說,現在你和蘇雲不都過得很好嗎?」
「很好嗎?曾經有那麼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活不了了,發著高燒的時候、肚子餓得不得了的時候……你不會懂的,那種寧願一死也不要再受苦的念頭……」
「別再說了!」
因為不忍,他不想再听,只將蘇晴緊緊擁入懷中。她咬著唇,卻止不住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栗,那樣巨大,那樣酸楚,她無法招架。
「天竫,放開我……」
「不放,除非你好好宣泄一場,不再忍耐壓抑了。你哭啊!哭啊……蘇晴。」
緊緊閉上眼,她狠狠地、費盡力氣地忍住瀕臨潰堤的情緒,然後抬頭望著憂傷的天竫;她知道他難過,是因為自己不肯對他坦白,可這些年都走過來了,就算她一個人也沒問題的。
「我很好,沒事了,謝謝。」
天竫靜靜凝視著她,不再說話。那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道謝。蘇晴不懂。
翌日,蘇雲到靈隱寺求個好兆頭、平安符,蘇晴陪著來,卻不踏入廟宇一步,獨自站在門口看著蟬聲似雷的大樹;偶爾視線飄進廟里頭,卻是冷淡的,甚至不齒,瞪著黑面神像直到路過的善男信女覺得奇怪。
白花花的陽光讓七月的空氣變得明亮干淨,惟淨微微抬起的面容讓光亮瓖嵌得璀璨耀眼。蘇晴頓時看得出神,直至那抹溫篤的笑意蕩開,才將一切迷魅的魔咒解除。
「听說你看起來跟靈隱寺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是靈隱寺。是佛祖,是和尚。
「我只是站著、看著,沒做什麼。」她隨口應了應,繞到他面前來。「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我原本就很不錯,一直都會如此,你是來看我的氣色嗎?」
她讓此起彼落的蟬鳴充塞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陪姊姊來求個好簽,霽宇要北上了。」如果說是來看他,他一定又會不高興吧?
聊了霽宇一些事,又提到丞相是生父的事實。
「丞相的要求也是無可厚非,他是一國之相,總得為大宋著想。」
「我沒那麼好的情操,只要能讓他為難,就可以了。」
「蘇晴,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親生父親。」
「惟淨大哥,」她任性地與他溫暖的視線交接,「你在,我就不需要父親了。」
「我只是個會念經的和尚,什麼都不能做。」惟淨想起那天在湖畔拚命守住蘇晴的小王爺。「那位小王爺……看得出來很喜歡你。」
「他的喜歡是莫名其妙、毫無道理。」
「喜歡就是這樣,不需要什麼道理,但求一個緣字。」
他像個為孩子解說的父親,含笑撫琴。
蘇晴很想知道,如果他不曾有過這樣的情感,又怎麼會知道鏤肌銘骨的緣呢?
「天竫啊……或許,他只是一時興起;或許,是一時沖動,時間久了,他自會看清楚。懿王府的小王爺跟我是格格不入的。」
「你想一竿子打翻整艘船的人?並非有地位的人,就無法同時擁有真正的情感;我想,小王爺他就是一個特例。仔細想想吧,如果你要他掏心掏肺,他會說個不字嗎?」
不公平,他只想到了天竫,卻對她無止無盡的思念視若無睹,太不公平了……「惟淨大哥,一個人的七情六欲能有多少?我再沒有剩余的情感回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