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此刻,她才會讓自己完全放松地只屬于他一個人。她的目光從他英俊的五官慢慢下移,直到古銅色強健的胸膛。
英俊、強壯、年輕有為……這就是她的未婚夫,她深愛的未婚夫!
她感到眼淚又快要流出來了,只好慢慢深深地吸氣,重又伏在他的肩窩處,感受他溫暖的呼吸與體暖。
他的手臂不知不覺間環緊了她的腰,她抬起頭,發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額前的黑發散落幾縷,越發顯得精神煥發。
「你醒了多久了?」她輕聲問。
被久了,久到她的嘆息、她的眼淚和她忍不住的觸模都一一感受,無一遺落。
「剛剛醒。」他微笑著看她慌張間來不及偽裝的表情和脂粉不施的小臉。
她看起來比昨晚在燭下的氣色要差得多。臉頰兩側消瘦,下頜尖尖的,襯得眼楮更大了,眼楮的顏色也更深幽了。在剛剛偷眼望去時,那里面籠罩著一層厚重的憂郁與悲傷,是歷經滄桑的結果。
他挪動身子,半靠在床頭上,露出胸前一大片結實又強壯的肌肉。她默默靠過去,依偎在上面,數著他沉穩的心跳聲。
「十娘,」他輕柔地說,深怕又把她逼回到刻意偽裝的外衣里去,「我很高興你一直沒有忘記我,這幾年我對你的思念幾乎要把我逼瘋了。」
她不語。
她要享受這份短暫的渴望已久的幸福,而不願再重溫噩夢一樣的過去和夢醒之後必須面對的現實。
他只是輕吻著她的黑發,撫慰她瑟瑟發抖的身子。
她累了,她倦了,她渾身千瘡百孔,她滿身是血是淚,她有很多話想和他說,有很多困難要他分擔,有很多苦處要他理解,還有更多更多的戀念要大聲地泣出來……
他感到懷中的嬌軀猛然一收縮,正在驚愕中,她已經撐起身子離開了他的懷抱。少了她的熱度,似乎連生命都變得空蕩蕩的。
她呆呆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赤果的胸前掛著的金玉劍鞘。金亮亮的劍鞘上,交纏著白玉,瓖著幾顆寶石。
曾經十分熟悉,曾經殷切地盼望過的金玉劍的劍鞘,就這樣赫赫然出現在她的跟前,劃亮了她的瞳眸,也劃醒了她的理智,迫走了她迷失的真情。
她慢慢抬起頭,方才還渴望得到安慰和愛情的神態換上了輕佻和冷若冰霜。
他失望地看著她,她又把杜微鎖起來,變成名妓杜十娘了。
***
「公于想要如何度過這春日呢?」杜十娘端起一杯飄著裊裊香韻的茶杯翩然進入雅閣,殷勤地看擲劍接過舉在唇邊。她刻意忽視掉他的失落與壓抑,依然用柔柔媚媚的嗓音問他,「不如出去踏春如何?」
茶氣氤氳著,茶香味彌漫在雅閣,讓擲劍的心情平和安靜了許多,他仔細觀察艷妝脂粉的杜十娘,可惜已尋不到一絲一毫迷失的神色。她的行為舉止無論從哪方面看都與昨夜判若兩人。
他思忖了一下,尋歡作樂的事情對他來說陌生得很。想起初見面的時候,她曾經彈過瑤琴。「我想听你的樂聲。」
「听君差遣。」她掩袖輕笑,轉身取餅一只琵琶,坐在一只凳上,當心一劃,泉水叮當。
舒緩懈怠的樂聲在雅閣內輕顫回旋。
她低眉,任清脆飛揚的聲音飄灑閃爍。
她信手的挑撥令春日當頭、擺設月兌俗的雅閣頓時化成了仙煙彌蔓的飄渺仙境。她優美地側坐當中,長裙拖地,懷抱琵琶,楚楚的風姿更如虛無縹緲的美妙幻境中最勾人神魄的仙子一般。
擲劍專注地看著她的彈奏。
他那種沉默卻熱切的眼神,讓她輕輕地顫栗了一下。她害怕那樣的眼神,那會令她的精神瓦解,會令她卸掉全身的偽裝和包袱,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陷進更深的熱切與溫柔當中,就像昨夜一樣。
隨著她的顫栗與移神,她的心緒更加紊亂了,琵琶聲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柔荑撥開崇山峻嶺中的寒冷森森,似掙月兌掉了冷硬的鎖鏈,五指縴縴間,流出錚錚然擲地金石般聲響。先如暴風雷雨般猛烈,後又似昆山玉碎的壯烈超凡,源源不斷地演化出一派奔流不息的抗爭之律。
壯美、冷冽、孤僻……從弦間一傾而注。
明明是明媚的春陽當頭,卻令听者如困在冰天雪地的深山中,周圍茫茫一片孤苦無依,寒風刺骨,割人肌膚,還有劈天蓋地的暴雪呼嘯而至,夾著雪顆冰雹凌厲迫人。
「 !」一根弦彈跳出來,打斷了她投入的演奏,弦斷了。
她回過神來,對他勉強笑道︰「抱歉,久不練習,琴技疏懶不說,連弦都跳斷了。」
他沒有追問,站起身來靠近她,慢慢地執起她撥弦的右手,五指間竟在激烈的撥劃中磨破了薄薄的皮兒,滲出了鮮血。
這哪里是在演奏輕浮的青樓春樂,分明是她的血淚之聲啊!
一直在門外等候的婢女小芹搶進門來,「小姐——」
她搖搖頭,木然地說︰「不礙事的。」
小芹拿了藥箱細心地將她每個指頭都上好藥,分別包上白布,很快她的右手就行動不便了。
小芹扎好了她的傷,仍然沒有離開,猶猶豫豫地望著她,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她察覺到婢女的異樣,淡淡地吩咐︰「小芹,下去為公子擺宴吧。」
「是。」小芹又看了擲劍兩眼,終于還是什麼都沒說就從雅閣出去了。
「小芹的年齡應該和杜小妹相仿吧?」他突如其來地問,讓杜十娘剛剛從失態中醒來馬上又開始警覺。
她試著動動纏著白布的手,若無其事地答︰「小妹今年十八,略長三歲。」
他默然,她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時候進行雙重身份的轉換,迅疾得來不及抓住。無論是杜微,還是杜十娘,總是在他自以為理解她們的時候變成另一個人。
唯一他清楚的是,五年前的那朵冷冬寒梅,已經悄然欲現了。
***
小芹端著托盤,穿過挹翠院的後院,到偏房去拿東西。匆忙間不小心撞上了一個迎面走過來的人。
「啊!」她的鼻子正好撞進那人硬硬的胸前,疼得真要掉眼淚。
擲劍長身一抄,幫她端穩托盤,「小心你的茶杯。」
「對不起,對不起!」她端好了茶水,疑惑地看看擲劍,「公子,您怎麼在這兒呢?小姐在雅閣為您備了酒水,已經等了一會了。」
他的方向應該是出去,而不是到雅閣里。
她奇怪地瞅瞅他,才付了一萬兩的天價給媽媽就要走,這太奇怪了。
「小芹,替我告訴你家小姐,我要出去辦些事情,遲些會回來找她。」擲劍交待完,自顧自穿過喧聲鬧嚷的前堂,行遠了。
小芹怔了一下,才想到什麼似的臉刷地變白了,把托盤隨手一放,撒腿就跑,「小姐……小姐……」
***
入夜,家家都關門落鎖,進入了夢鄉,除了幾家胡同里的酒肆里還有深醉未歸的客人,連名聲顯著的挹翠院里明燈都變成了暗燭,除了廂房傳來的嬉笑與打鬧聲,前堂後廳內都靜了下來。
「殺人了……救命啊……」突然驚恐的尖叫從一家豪宅里傳出,頓時里面慌成一團,小孩的哭叫聲和女人的求救聲交織在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令人寒粟。
杜十娘從夢中驚醒,擁被坐起來,她發現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擲劍整夜未歸。
她合身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現在,身邊依然空蕩蕩的,他又走丁嗎?他每天夜里都會出去,天明才回來,他在做什麼?他去過什麼地方?她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敢啟唇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