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傯的記憶深處,有個懂事的女孩指著院里槐樹光禿禿的枝條這樣說。
現在,槐樹上真的開了小白花,小小的,香氣淡淡的,可是她卻再也看不見了。
應天!應天!應天與北京相隔十萬八千里,失明的妹妹即便想飛鴻過來傳情達意,也無法做到啊……
包何況,她已經認為她親愛的姐蛆在一次風寒中死去了呢?
她抬頭看看溫和的太陽,眼角又滲出了淚。
杜微死了,杜微三年就死了,所有的鄰居都這樣說。
為什麼他還要回來呢?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失望而漫長的日子,他音信全無,卻在突然間貿然出現。
可是為何他會尋來呢?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他……他為何要揭破丑陋的事實呢?就帶著對堅毅的杜微的一點點追憶一走了之不好嗎?讓她在疲乏難熬的青樓生涯中,可以自我安慰地想,至少她的未婚夫未曾忘記過她,始終鐘情于她。她就滿足了。
「小姐,小心風寒,咱們回去吧。」小芹觸到她冰涼的手,輕聲說,不敢打擾到她的沉思與包裹住她的深沉悲哀。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邁步欲離去。
余光一轉,她瞅到角落里有個土堆,像個墳冢的樣子。她疑惑地走近,看見上面插著一塊平滑的木板,上面幾個入木三分的大字︰愛妻杜微之墓。
這是他走之前做的嗎?為了遙遙憑吊逝去的未婚妻?
無聲地,她跪倒在地,把木板抱在懷中,哭成了淚人。
***
風聲嗖嗖,馬嘶蕭蕭。
擲劍此時已策馬奔馳,踏上了回師門的路,他無法忍受再待在北京的痛苦。
柳滿諒形影不離地伴他左右。
「師兄,我們歇一下吧!」他在馬背上揚聲喊,「馬需要休息!」
擲劍這才注意到,在顛簸的馬背上,他們整整奔馳了幾個時辰了,馬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流浹背。
翻身下馬,滿諒牽著兩匹馬到飲水去了。
他怔怔地坐在河邊的樹陰處,听著近處流水潺潺,活潑的鳥聲啾鳴,眼前晃過一個又一個俏麗動人的身影。可每每當他痴迷地伸手欲踫觸她時,她微笑的影像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閉上雙眸,任自己沉溺在往事中。
他到現在仍然記得他和杜微五年前的兩次見面,當時心中充滿了的震撼,還有一種深深的動心,從那時起,她便駐進他的生命,再也揮之不去。
他現在的心紛亂如河邊晃動的柳枝,頭一次,感到了對命運的無比痛恨與無奈。
她墮落得無法自拔。這個事實與其說讓他的心亂、心痛,不如說是徹徹底底地粉碎了他的意志與愛戀。
那麼久以來,他深藏在心底的力量來源、對生命的呼喚和對她深入骨髓的強烈思念……消失得冷漠而迅疾。
他在挹翠院見到的杜十娘,甚稱人間絕色,她一舉手一投足都風韻十足,嫵媚成熟。可是他愛的卻是當年那個身子縴瘦、眉目蒼白的女子。他愛她的堅強、勇敢、不折不撓的性格,至于她清秀的容貌,則是他意外的收獲。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是他自己愚蠢得不知輕重,貿然跑去宣稱自己是京城第一名妓的未婚夫,結果才遭到她的奚落與嘲笑。
那時他一直驚恐,不敢想象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枝挺立寒冬的冰雪臘梅,就在他眼前,變成了一朵花枝招展、美艷絕倫的煙花!
他痛苦得緊閉眼楮。
柳滿諒不知什麼時候回來,靠在他身邊的樹上,把一個水壺遞過來︰「師兄,趕了一個上午,喝點水吧。」
他木然地接過水壺淒到辱邊。
他已無法再思考,神志早已不清楚。昨夜他整夜未眠,思維混亂無章,唯一知道的是,他要離開北京,他要離開北京遠遠的。
柳滿諒憂慮地瞅著他意氣消沉的樣子,他理解他的痛苦,卻愛莫能助。
若擲劍對杜微的感情不夠深厚,他必定會在听聞她死去的消息後即刻離京,以後若遇賢淑,再結下美滿姻緣也說不定。可他偏偏對杜微傾注了所有的愛,根本不相信她的死,居然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到她。
但這正是一切不幸的開始,她的自甘墮落更讓擲劍心痛欲裂。或者說,是她拒絕了擲劍的求婚,反而樂得身在污泥中的態度,更加傷他入骨。
若不是愛她,不會在當年與她互訂終身;若不是愛她,不會在她死後仍不放棄;若不是愛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飽受折磨,從良心到道義,從心靈到愛情,痛苦不堪。
他暗嘆,好一個情字,直把一個堅如磐石的劍客,折磨得迷失了自己。
馬還在悠閑地喝水,擲劍拋下水壺,從腰里拔出劍,凝視寒氣逼人的寶劍,銳利的劍身上,映出了一雙充滿血絲的黑眸。
寶劍是師父所贈,當年同珍貴的金玉劍一起親手交付于他。現在,他卻再拿不回金玉劍了!因為它已被一個不知道珍惜的青樓女子隨手丟棄!
一同丟棄的,還有他的一顆真心!
劍氣凜然厲迫逼人,他身上迸出了駭人的傷心與絕望。
河岸上,他展開平生所學,演出劍招,身上散出冰冷的寒氣,溢在河邊。柳樹劇烈地晃動著,新生的樹葉在風中刮散,連河水的涌動都受到了影響,激起了雪白的水花,噴散向四周。鳥群撲著翅膀,驚慌失措地飛逃。
他的衣袖鼓起,帶動風聲、水聲、嗖嗖的劍聲,手上將成派劍法絡繹不絕地施展下去,混雜了不盡痛苦和掙扎。
滿諒在一邊看著,吃驚地發現,處在劍氣中央的擲劍身影晃動,他用盡平生絕學使出的劍法,招招精闢,巧妙奪人,可是劍氣狂亂,茫然迷惑的心境一展無遺。
眼看他呼吸急促,劍招愈來愈快,轉眼便達到成派劍法的最高造詣時,突然有個孩童拍著手笑著叫︰「哥,你看那個叔叔,他好厲害呢!」
孩童生得可愛,虎頭虎腦的,圓臉和小手胖胖的,約有三四歲的樣子。他邁著短粗的小腿,不穩地沖著擲劍跑過來。
劍氣沖擊在他身上,推得他坐了個屁蹲。「哇,好疼啊,我流血了!」他看見粉女敕的小手掌薄薄破了一層皮,驚慌失措地叫。
柳滿諒抓住他,把他抱到一邊,以免被劍氣傷到。
旁邊氣喘吁吁地跑來另一個孩子,八九歲,穿著和他同色的衣裳。
「小虎,叫你不要跑的,看我回去告訴娘!」他擺出哥哥的臉孔教訓,可稚女敕的小臉怎麼擺也擺不出威嚴。
「哥——」小虎立刻親熱地叫他,沖他張開手,「我手流血了。」
他看看弟弟的手心,真的滲出了血珠,他拉過來,在上面吐兩口口水,「涂上就不疼了。」
小虎听話地任他涂抹,看見擲劍已停止練劍,怔著神瞅著自己,伸出雙手要他抱,「這位叔叔不練劍了呢,哥你沒瞧見,剛才樹都要倒了呢。」
小扮哥拉拉他,「娘叫我們回去吃飯,快點走啦,不然她會擔心,一擔心她又會哭了。」
「哦,」小虎從地上爬起來,又坐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可是我走不動了……」
他板起臉唬弟弟,「是男子漢就自己回家,不然以後討不到老婆。」可拗不過弟弟求饒的樣子,還是在他前面蹲下,無可奈何地說,「上來吧,就這一次!」
「是!」小虎高高興興地撲上小扮哥的背,壓得他一趔趄,小腿直打晃,吃力地一步一步漸漸走遠了。
滿諒一直留心著擲劍的神態,他的劍虛握在手上,劍氣、殺氣都散了。河岸又恢復了剛剛的溫馨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