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骯髒的舊帕子,不要也罷。」她輕蔑地說,順手丟在一邊。
她這無情的舉動,將擲劍的心頓時撕出傷口。
她好像全然不知他的痛楚,仍舊用招牌的柔媚笑容頻頻送來秋波,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他驚愕地瞧著她,臉上有不盡的愁苦︰「為什麼你能狠心地連繡帕都不要了?那我們往日的情分,也早已被你拋至腦後了嗎?」
她毫不在乎地說︰「一塊帕子有什麼好珍惜的。」她環顧華麗的雅閣,嘲諷道︰「這里的哪一樣東西不比它值錢?」
他听得心都冷了,但仍試圖喚醒她的感情,「好……」他困難地說,「那就拋開一切從頭開始。嫁給我吧,十娘,讓我給你幸福!」
他熱切地注視美麗的人,腦海勾勒出將來種種幸福的景象。他會用一生的守候與始終不渝的愛情來彌補過去的一切。
她開始有些不耐了,「‘幸福’?我現在已經很幸福了。」縴長的手指閑閑地卷著烏雲般黑亮的頭發,「十娘在京城是一等一的歌妓花魁,慕名而來的才子老爺數不盡數,傳下了九州內色藝雙絕的美名。進進出出,誰不瞧我的臉色?這和我原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皺眉︰「原來的生活雖然貧苦,你不是一直清新高雅,潔身自好——」
她打斷了他的話︰「潔身自好值幾個錢?我過夠了那種窮日子了!每天餓得前心貼後心,穿得破破爛爛,還要自己做粗活,大冬天還要在冰冷的河邊洗衣,凍得手指像蘿卜一樣……我再也不要過那種日子了!」
她再也不看他,扭轉柳腰,坐在梳妝台前,從銅鏡里冷冷地看他,後者的臉上已經漸漸浮起了濃重的失望。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幾年前萍水相逢的路人,一面之緣而已。你莫名其妙地突然跑來,說要娶我為妻,我年紀輕沒見識,一時糊涂就答應了。可時間長了呢,自己也就忘了。現下我在挹翠院里過著跟公主一樣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震驚得幾乎昏倒!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他是憑了對她的思念才可以活到今天的,可她卻能這麼輕輕易易地把終身大事一筆勾銷,雲淡風清得如此瀟灑!
她干脆地說︰「對了,當初我身處逆境的時候,你贈了我五十兩銀子。」她冷冷地說,「小芹.去拿五百兩銀子來,還有這位公子這幾天給媽媽的錢,全都拿來。」
小芹應了聲去拿了。
她不再說話,拿起眉筆開始專注地描畫已經很漂亮的柳葉眉,在鏡前左顧右盼,時而淺淺一笑,時而掩袖弄姿,再不理他。
小芹听話地拿了布包出來,一層層地在他面前打開︰「公子,這是小姐的五百兩,這是您這幾天在這兒的花銷,全都一清二楚,您收好了。」
她笑嘻嘻地把布包往他懷里塞,」小姐待您可真是不一樣呢!往常為小姐傾家蕩產的有的是,花重金只為睹芳容一面的,也有的是。可如今讓小姐往外花錢的人,除了李公于,再沒別的人了呢……」
他手臂一擋,布包沒接住,小芹已經先松了手。
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滴溜溜地掉在地上直打轉兒,他直視她曼妙的背影,閉了閉眼楮。
他的聲音幽幽的,蘊含巨大的深情與傷痛,「我踏遍北方的土地,尋找到一朵傲骨風中的冰雪臘梅,本想終其一生與她共度,可當我歷經浩劫回來,她卻——」
「她卻變成了賣笑的煙花!」她搶白道,「說這些有什麼用?過去都過去了。反正一樣是花兒。我憑自己的琴藝和歌嗓賺錢,又有什麼不對?」
他臉部的線條終于完全僵硬了,她的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她已經陷得太深太深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他勉強提起氣,讓自己不至于當場崩潰,「把我的金玉劍還來!我就照你的希望,從此一刀兩斷!」金玉劍是師父所贈,是他憑吊亡師、懷念亡師,一生最重要的信物,除了妻子,他不能留給任何人。
「金玉劍?」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那種不值錢的東西我早就扔了。這樣吧,這百寶箱里,你隨便拿一件算是賠償吧。」她大方地打開描金漆箱,里面的珠寶霎時照得雅閣內光彩堂皇。
小芹更是在一旁無比羨慕地說︰「公子,您可真是有福分!小姐這箱里的東西,順便拿一件就價值千金呢,沒有一件不是世上的寶貝!」
「行了!拿了東西就快走吧。」她高傲地說,連頭也不轉,冷笑中帶著譏諷,「以後出去,只要別再說你是挹翠院里頭牌歌妓杜十娘的未婚夫就行了,人家不笑掉大牙!」
她輕蔑的語氣和眼神,強烈地刺激了擲劍的意識,他只覺得心都已經被那種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輕視撕成了碎片。
他跳起來,抓住她縴細的肩頭,把她從座椅上一下拎了起來︰「你听著,不管你是杜微還是杜十娘!成擲劍今天絕不會因為貪圖你的財寶而來和你相認,今後也絕不會因為你的財寶而想娶你做妻子!我心中的妻子,是那個寧可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也絕不會屈服的女子;是那個勇敢地擔起生活重擔,清新高貴的女子;是那個堅強、獨立、有著一身傲骨的女子!」他直視她驚恐的眸子,「而你——絕對不是她!」
他把她顫抖的身子丟下,怒極一掌飛出擊在沉香木的梳妝台上,木屑頓時橫飛,他踢翻一地的黃金白銀,帶著滿身的怒氣與絕望,轉身絕塵而去。
小芹嚇得坐倒在地上,膽戰心驚地看著木制的桌面上赫然出現的手掌印,半天才叫了出來︰「小姐!」
她轉過頭,看見的正是她那方才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不至昏倒的主人,縴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烏絲散亂,慘白的臉上,眼楮直直地望著擲劍的背影,里面空洞得已沒有一絲自我和感覺。
嘴角邊淌著一絲血跡,的雪白胸前,殷紅一片……
第三章
陰沉沉的雅閣內,悄無生息,仿佛已沒有一絲生命力,半敞的窗戶有時被風吹得忽悠忽悠,發出「吱」的幾聲,算是這寂靜的屋子里惟一的響動。
整個挹翠院還是燈紅酒綠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臉相迎著來這里逍遙的公子哥兒。他們散下金錢,交換到廉價的快樂與愛情,輕浮的醉臥花叢,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這也是杜十娘的生活。
即使雅閣內暗著燈,樓下還是圍著很多艷羨她艷名而來的公子,盼著她掀簾嫣然一笑,亭亭出現。
她見過世事深沉,遭遇過起起伏伏,逗弄那些淺薄的公子哥,看他們在她美艷的容貌下沉醉、痴迷、丑態百出,是她的樂趣與在心底的冷笑。
只是,那個人不該來。
她更加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塵灰滿面的劍客浪子,竟然出現在柳陌花街里,器宇不凡,英挺出眾。
他竟然真的回來了,直到現在,她仍感到自己是在做夢。
他來這里尋找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真是可笑!也真是可悲!寄情于一個早踏進黃泉的人還念念不望!杜微已經死了,他還找十娘干什麼呢?
看他臨走時那痛徹心靡的眼神,淒楚得讓她這顆麻木的心都像是被敲碎了。
這是誰的錯,讓他這樣痛苦,是她嗎?還是——杜微?
為何事隔這麼多年,她還會感到心碎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