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笑吟吟地上前施禮︰「公子萬福。」
他直驚得眉目變色,竟一點反應也做不出。
他愛上的姑娘剛毅自愛,如寒風中挺立的一枝冷冬寒梅,可是面前這支明麗的玫瑰,世故又大方,他只感覺很陌生、很遙遠。
杜十娘只當他是平常的客人,為自己明媚的容貌所震驚,並不以為忤。旁邊的小芹卻已經在掩嘴吃吃暗笑,「公子這回相信媽媽的話了吧?見了小姐您肯定會大吃一驚。不僅琴樂美妙動听,而且美得像仙子呢!」
仙子?
他痛心地蹙緊劍眉,該是墜人風塵的仙子才對。
旁邊的婢女見他異樣,都有些奇怪。
倒是杜十娘落落大方地遣退了所有的人,盈盈在他對前坐下。一聲不發,先用縴縴十指撫弄起案上的瑤琴,柔和的音律回旋在廂房內。邊彈奏,她邊輕柔地說︰「公子眉宇間積聚辛勞,想必是長途跋涉遠路而來。另外還有一份辛酸,大概是遇見了不如意的事情吧……十娘不懂世事,只通些音樂,希望這首曲子能稍稍撫慰公子。」
辛勞?辛酸?
那全都是為了你!為何你見到昔日山盟誨誓的未婚夫君,竟絲毫認不出他的面目?
他在心底大聲吶喊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點點滴滴的傷痛伴著她溫柔的琴聲漸漸令他傷痛入骨。
他不知這只是杜十娘世故的說詞。她的眼中,任來者是誰都不重要,更不加以關心。
一曲終了,杜十娘笑語嫣然︰「公子可是有話要對十娘說?」
這人不同于往日的客人,他的目光中沒有她所熟悉的婬欲和情迷意蕩,卻是完全看不懂的痛楚,似乎他在這里不是欣賞著優雅的琴聲,而是經歷著無比的煎熬和折磨。這不禁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那人古古怪怪地看著她,嘴唇有些顫動.聲音低沉地問道︰「為什麼叫杜十娘?」
她抿起嘴唇,媚媚地一笑.回答;「我姓杜.在挹翠院的眾姐妹中,按年齡排來是第十,所以人們稱我為杜十娘。」
「那麼你的閨名,叫什麼?」那人又追問.眼楮尖銳地盯著她,讓她渾身非常不舒服。
為什麼這幾天一直有人在探查她的過去?昨天才听說有人在市集上高叫那個被她深埋進地底的名字,今天又有個不知死活的人來觸動她不願提起的一面。
「那麼久了,我都已經忘記了……」她施施然坐在桌前,執起酒壺斟起一杯酒,巧妙地扭轉話題,「公子是哪里人氏?」
那人卻突然一把攥緊她的手,「不要再待在這里了!不管你是杜十娘還是別的什麼人,和我走吧,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家,一份安定的生活!」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突然想起,但轉瞬就不去再想。
不過這個人,看來跟以前的那些客人也沒什麼不同,驚艷之下便會心生獨佔之心。
她不落痕跡地抽出手來。笑盈盈地在屋里轉了個圈兒。「公子這番心意十娘心領了,不過十娘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安定下來怕倒會過不慣了呢!」
她話里明明是在暗示他養不起她!
他皺緊劍眉,「難道你會自願留在這個地方?你……你不應該過這種生活的。」
「不應該?」她輕笑,「公子真是說笑了。這種生活有什麼不好?十娘本就如此,何必庸人自擾呢?」
若沒有他這種達官貴人到此尋歡作樂,又怎會有像她這樣流落風塵,強言歡笑,以藝事人的煙花女?她在心底冷笑,如今,倒擺出一副道貌岸然、普渡眾生的模樣,把一切的罪過推到她頭上。
「今天十娘有些累了,公子若還想听十娘的琴樂,明兒請趕早。」她起身,瞧也不瞧他一眼,轉個身,慢慢地步出廂房離開了。
擲劍只沉痛地握緊拳頭,
小芹進來笑著說︰「公子,我家小姐就是這樣,有時候脾氣古怪了些,不過從來沒有人怨過。您要是還想見她,明天再來吧。」
擲劍有些機械地點頭︰「我還會來的……」他從懷中取出一方繡帕,放在小芹的手里,聲音喑啞低沉,充滿痛苦︰「請你一定要轉交給她!」
掌心中的金玉劍鞘,不知不覺已深深刺進了肉里。
☆☆☆
晚間,杜十娘坐在梳妝台前,玉手托著香腮,撥弄著台上的一個描金漆箱。
小芹在身後為她梳理著青絲,好奇地問道︰「小姐,你總是把珠寶鎖在這箱于里面。這天下珍奇的寶物你全見過了,最喜歡哪一件呢?」
美人淡淡一笑,順口說︰「那麼你最喜歡哪一件呢?」
小芹轉轉眼珠,猜道︰「東海產的稀有珍珠做的耳環?金絲翡翠頭飾?還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她連珠炮地一通說完,很滿意自己曾經見過這麼多的寶貝,美人卻只是搖頭。
「好了,小姐,你說嘛!」她連聲求。
杜十娘不再說話,取一枚小巧的鑰匙將箱篋打開,剎時滿屋金燦生輝,里面的財寶燦爛奪目。連小芹這看慣了珠寶的人,都不禁又嚇了一跳。「真好看哪,小姐!」
照這樣子收集珠寶,小姐很快就會是京城第一財主了。
杜十娘隨手把今天收到的幾件首飾丟進去,懶懶地問︰「還有沒有?」
小芹這才想起日間還有一個人曾送過東西。
她掏掏懷里,把在擠得皺巴巴的手絹找出來,遞給杜十娘︰「對了,小姐,白天還有人送了個舊帕子給你呢。我本來是想不要的,這麼寒酸,不過是藏寶圖也沒準哦……」
她說話間,杜十娘已經漫不經心地抖開了繡帕。
帕上兩朵火紅的杜娟花正茂盛地開著,相依相偎,托著那花兒的片片葉葉一片碧綠蔥蔥……
她猛地一把揪住小芹胸前的衣襟,慌亂地連話也說不清︰「這是誰……是誰拿給你的……快說!快說!」
她那麼拼命地搖著驚慌失措的小芹,那稚齡的婢女被主人突如其來的舉措嚇傻了,帶著哭聲說︰「是早上,早上第一個客人送的……」
她松開小芹的衣裳,跌跌撞撞地奔到案台處,就著明亮的燭光仔細觀看,那火焰般鮮艷的花兒一下子燒得她眼眶通紅,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
旁邊的小芹只驚得目瞪口呆!她服侍主人整整三年,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
她攢緊手中的繡帕,哭倒在案台前。
嘴里,只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
擲劍從牆頭躍入杜家破舊的院子,推開屋門,進到里面。
四面空空,屋子里已經是窮途四壁,地面布滿了灰塵,同院子里瘋長的雜草一樣,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整理過了。
「師兄,」滿諒悄悄來到身邊,低低地喚他,「你又到這里來了……」
他嘆氣,好心的師弟,完全感染了他的悲傷與淒楚,分擔著他的愛情與無奈。
「滿諒,是不是我變了呢?」他感傷地說,覺得自己看見的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她美麗而不真實,讓他迷惘。
「為什麼她會不記得我?」
滿諒小心翼翼地說︰「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處在那種環境,她也是身不由己。」
現在,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略略撫慰他的痛。他默然,寧願滿諒所說的全是事實。
他早已發誓,杜微是他的妻,不管她經歷過怎樣的苦楚與淒慘的遭遇,他這一生只認定了她一個女子,絕無她人可代替。
他更不可能眼睜睜地棄她于不顧,任她在青樓中自生自滅,他會履行昔日的諾言,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溫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