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他知道他醒了,然而如黑雲般在他睡著後卷來的噩夢,就跟熱悶的空氣一樣,在他知覺里逗留。那夢真實得每次都嚇得他一身冷汗醒過來。醒了以後,還听得到聲音。有人咒罵,有人咆哮,他听不懂,因為他們說的是閩南話。可是他懂閩南方言的。因此很奇怪,夢里他居然听不懂。他伸舌舌忝舌忝嘴唇。他的嘴唇很乾,口好渴。而且還有夢里感覺到的血的味道。其實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很像血就是了。有點咸,有點腥。
他看一眼他旁邊沉沉的熟睡的女人。她其實還是個女孩,十八歲,和他同在工廠做工的裝配員。她身子底下是他早上去上工時穿的襯衫和褲子。她的腿彎了起來,蝦米似的弓著身體。她年輕的胴體在月光下泛著乳白,風吹過來,拂動了她的頭發。她的臉紅紅的,是滿足的表情。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在野地里,水塔邊小林子里的草地上,他在他仍一事無成的二十七歲時,失去了他的童貞,也換了一個女孩的童貞。可是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絲毫沒有愛意,也沒有。他曾自慰過,可是那也不是出於,是一種沖動,需要釋放出體內的壓力和緊張。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多半是那個夢造成的。它每隔一陣子就會偷襲進他的睡眠中,情境泰半相同。
他看到一個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沒有穿衣服,縮在一個牆角。牆壁上的漆斑斑駁駁,所以他想那是一間很舊的屋子。里面有些雜碎的東西,沒有家具,所以是間沒有人住的空屋。但屋里有其他人,兩個或三個男人,大聲叫哮吵架。然後男孩變成他自己,赤條條的身體髒兮兮的,嘴角淌著血,臉頰淤紫,大概是被打的。他蜷曲著雙腿,臉埋進腿中間,咬著嘴唇。用力咬著,因為他很害怕,他想哭,可是他不敢哭。那些男人其中之一從隔壁房間走進來,大聲對他吼些他听不懂的話,走到他前面時,男人硬扳起他的臉,然後他就醒了。
夢總是到這里就結束了。呂木森不知道這個夢有何意義,或他為什麼重復的作著這個夢。它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夢里的脅迫感和隱含的暴力令他煩亂不安。每次作過這個夢的接連好幾天,他老想著那個破布女圭女圭似的癱在地上的男孩,好像男孩和他有什麼密不可分的關聯。他起來走過長及腰的蔓草堆,芒草刺扎著他的皮膚,但他的感覺集中在乾渴、帶著血味的嘴,腦海里充滿夢里似清晰似模糊的影像。
他一直走到小河邊,彎身用手撈水潑在他汗黏黏的臉上和身上。水涼涼的,但奇異地沖掉了他夢醒後全身的寒意。他再捧一掌水,喝一大口,又捧一掌,再喝一大口,直到他舌忝嘴唇時,里里外外都不再有血的味道。
他不想回那個女孩身邊,便在河邊坐下,抱著曲起的雙腿。她說她愛他,那女孩,阿蓮。呂木森僅感到罪疚。不是因為他佔有了她的處女身,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他們是扯平了。而是他並不愛她。他已經一連幾天下班回去時,阿爸都爛醉如泥。事實上自從他提起要去台北,阿爸就變得心情極度惡劣。他喝了二十幾年的酒,阿森很少見他醉過,頂多是喝得差不多了,回房間倒頭大睡。醉成那樣,他必然是喝得相當多。
阿森覺得阿爸是故意的,這樣他就沒有機會再跟他提去台北的事。阿母自然又把氣都出在他頭上,並且又開始翻老帳。說什麼阿爸自從帶他回來起,才開始喝酒,而且酒不離身,越喝越多,簡直把酒當一日三餐外帶消夜點心。念到最後他阿母開始咒罵,對他狂叫︰「死死出去啦,X你娘的雜種仔。」
他令天下了班就沒回去,騎著腳踏車沒目的的在鎮上亂晃,然後騎到廢棄的舊水廠後面,把腳踏車一扔,任意走著。走著走著走到了水塔,阿蓮就在那兒的一棵樹下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她說,有點得意又有點靦腆。
她跟著他漫步閑走著,爬到水塔上看夕陽,天黑時他在水塔頂上躺下來,看著天暗下來之前就出來掛在天上眨眼楮的星星。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只記得自己就像一望無際的天幕,一無所有。然後她的臉俯到他臉上,遮斷了他的視線。接著她開始吻他的嘴。後來她對他專注的熱情使他暫時腦中空白,他的身體自動反應。事後他只感到空虛。他們連衣服都沒有月兌,只褪下褲子。而後他們從水塔上下來,在草叢中走著,摘野漿果吃。她把手塞進他的大手掌里,他笨拙地牽著她。第二次他們月兌光了衣服。他記得他當時暗暗問自己︰他為什麼和她做這件事?它除了動作和感官上的刺激,及事後宣泄般的剎那快感,毫無意義。而且當他睡著,做完那件事的疲倦反而把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夜風拂過,阿森猛地打個寒顫,一股怪異的寒意又刺進他骨髓,比自噩夢中醒來時的寒冷感更糟。一只手踫踫他的稞肩,他跳了起來。阿蓮站在他後面,已經穿上了她的布衣洋裝,手里拿著他的衣褲遞給他。他默默接過來穿上時,她還把身子轉了過去。「我要回去了。」他對她說。
她仍背對著他,點點頭。
「我載你回家吧。」
她搖搖頭。「憮免啦。」
「太晚了,還是我載你回去好了。」其實她家離水廠不遠。他不過覺得忽然對她有責任似的。「阿森,」她輕輕說,聲音好像在哭,仍然沒有轉身。「我阿母要我嫁給中藥房的兒子。」「哦。」他不知道他還能說什麼。
「可是我愛你。」
他沒說話。
「可是我阿爸不會同意我嫁給你。」
他皺一下眉。他想都沒想過要娶她。
「我嫁給中藥房的兒子好不好?」
這算什麼問題?但她既然問了,他似乎應該回答。「好啊。」
她轉過來了,臉上掛著兩行淚,眼神哀怨。「我不會怪你,今天……是我甘願的。」他沒說話,看著她。她嗚咽一聲,捂著嘴,跑開了。
阿森在原地站了好久。他到底做了什麼?她又為什麼那麼做?
他真的無法再在這個小鎮待下去了。當他騎著腳踏車往回家的路上去時,心里想著。他心底有另外一個聲音,大聲對他吼了好一陣子︰去台北,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從來沒去過台北。他不知道他去台北要做什麼,可是他非去不可。好像那邊有什麼在等著他。他必須找機會再和阿爸談談。
院子里靜悄無聲,阿森把腳踏車靠牆放著,正要走向自己房閑,忽然他又感覺到那股子血的味道。它彌漫在空氣里。他背脊再度竄下那股寒意。轉個身,他朝西井阿爸的房間走去。房門是開著的。
「阿爸。」他站在門外,對暗暗的房間輕輕喊。「阿母。」
沒有聲響,連阿爸震天響的鼾聲都沒有。阿森覺得奇怪,一腳跨過門檻。「阿爸?阿母?」
他阿母歪斜在床上,沒有他阿爸的影子。阿森甫要走出去,血的氣味猛地沖進他鼻腔。他沖到床邊,搖搖他阿母。「阿母!」然後他看到一雙遽張的眼楮,朝上翻,瞪著天花板。他去扭亮燈泡時才發現他的手劇烈顫抖著。黃色燈泡照著床上他阿母已氣絕的尸體,她身體底下的床罩泡著一大灘血,她胸前和肚子上的衣服都給血水浸濕了。依然,阿森伸手徒然地探探她的鼻息,而後他跟槍跌撞出房間,月復中翻攪欲嘔。「阿爸。」他喃喃,沖出西井,奔向客廳。他阿爸俯身趴在地上的血泊中。「阿爸!」他跪蹲在地上,將他阿爸翻轉身。「阿爸!」他驚恐地喊,「發生什麼事了..誰做的?阿爸!」氣若游絲的呂進財賣力地張動眼皮,一只血淋淋的手卻以猛然的勁力抓住阿森的手。「緊……走。緊……卡緊……走……」「怎麼回事?是誰?是誰殺了你們?為什麼?」他憤怒、恐慌、惶惑,全身都在顫抖。「走……憮通給他們……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