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屏息以待。齊家七百年的尊榮即將被剖開。
他神情蕭索,垂頭喪氣。她好想伸手去撫模他。他即將說出的話語令他十分害怕,他甚至為了這場合而全身著黑。但在她看來,他光滑的絲質襯衫和皮褲及背心使他更增添了幾分粗擴之氣。
「雷克,天底下有秘密的人又豈止是你?你難道不奇怪我何以從來不進到賭博室去?」
「為什麼?」
回憶起而迎近她。「我剛到巴斯城時既膚淺又寂寞,喝了太多酒,放手大肆賭博,把我母親全部的珠寶都輸給了龐杜比。」
「所以他才把棋盤珍藏起來。」
「是的。」
「你的脖子上為什麼要系絲帶?」
「也是這個原因,現在你知道了。」
她等待著。
他張嘴又閉上,然後舉起顫抖的手,看著他的翠玉戒指,長嘆一聲。
她心中涌現深沉的愛意。她急著想結束他的痛苦,便把手擱在書上,手心向上,等著他來握。他卻拿起書本緊緊握著。
他們的目光相遇──她的帶著懇求,他的淚光盈盈。她的心為之一緊。「說吧。」
「我不識字。」
她愣在那邊──被震驚和他的愁苦所震懾住。「噢,雷克。」她伸手想握他的手。
他的書掉在地上,抬起雙手,跳了起來。「不要,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噢,雷克,你不是當真的。」
他望向別處。「我不能期望你了解,只有艾森可以。」
她不解地說︰「可是你的算術比我好,你畫的圖又好漂亮。」
「是的,數字對我而言是易事一樁,圖畫也簡單之至,但是字母就不成了。不識字的人就等于是奴隸,記得吧?」
她的心思轉得飛快。「你是國王海軍中的要人,你又是如何有這麼出色不凡的事業?」
「指揮人擊沉敵船不需要閱讀能力。」
「你是怎麼逃過伊頓和劍橋這些學校的?」
他瞅著天花板。「憑借艾森的幫助。」
難怪他和艾森的關系不像生僕,反倒像父子。「當然那些教師──」
「沒人敢開除齊家的人。」
「你走快捷方式,可是我不會再讓你這麼做了。我來教你。」
他走到床邊,執起她的雙手。「這不僅僅是識字的問題,我有一點毛病,字母怎麼看都不對。」他伸手到襯衫中取出羅盤。「我不能分辨東西南北──如果不用這個──我甚至不會看鐘。」
她在尋思對策。對了!「你需要眼鏡!」
他搖搖頭。「拜托,我可以百步穿楊,也可以飛快速度穿線過針眼。」他說。「我的視力沒問題。」
「你看過醫生嗎?」
「間接看過。」
「是艾森替你去看的?」
「是的。」
「讓我想想。」
「茱莉,你幫不上忙的。」
這刺激了她的決心,她昂起下巴說道︰「六年多來大家都說我處理不好郵政。」她靠他很近,他可以嗅到柑橘花香味。「他們先是說些郵童會欺瞞我而偷竊公物。他們說得對,可是我找到了解決的方法。」
他微微笑。「道格和其它幾個小伙子。」
她狠狠咽口氣。「是的,當我說要開闢布里斯托郵包路線,他們說太麻煩了。他們說我會搞得一團糟,要不就成為男人婆。」
「男人婆,」他說。「當然沒有。」
她心中沾沾自喜。「他們又說郵車一定行不通。」他張口想說,她卻制止了他。「我知道,我們是有些困難,卻不是不能克服的。天底下沒什麼困難克服不了的。所以,你不要跟我說這種話。」
他臉上出現讓步的神情。「但是世上所有智者的理論都不能改變我無法識字的事實。」
茱莉回想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這才明白他已泄漏這個秘密至少十幾次。
哪一邊是北邊?
如果我能,我要寫一百首詩送給你。
我的文筆不佳。
「喂,茱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不管用的。」
「我在想,我以前一直都想錯了。」
「你以為我犯下什麼罪行?得了梅毒?放蕩?」
她感到慚愧,卻又不能撒謊。「背叛。」
他把頭垂得低低的。
她看了著實不忍。「我也想到勾引良家婦女什麼的。」
「我寧願當心甘情願的受害者,也不願去害人。」
親愛的齊雷克。想起他的名聲、他的魅力。他引誘過的女人大概巴斯城都擠不下,她這位年華漸老的局長小姐又怎麼能吸引他呢?
只除了她能教他閱讀。「你當學生,我當老師。」
「沒有用的。」
「到時我們可以跟我父親斗智,打敗他。」
那時雷克就可以自由的去尋找他的公主,而茱莉就仍然可以當她巴斯的郵政局長。
她想到這兒並不高興,但她很早以前就明白快樂不是社會或新衣服的必要條件。快樂就是每天醒來心中都充滿驕傲,生活有目的。
「別擔心,」他說。「真的沒有那麼重要。我會想辦法──去找國王。」
他的口氣像斗敗的公雞。「你在激我?」她問。
「不是。」
「你待在這兒。」她從床上跳下來,抓來紙和筆,又盤腿坐在床上。
他盯著她的大腿瞧。她清清喉嚨,他便抬起頭來,帶點緬腆地笑笑。「要不然你期望被控引誘良家婦女的男人會有什麼表現?」
「你是心甘情願的受害者,記得吧?」她說。「麻煩你注意點。」
他向她投以炯炯目光。「我注意了,甜心。」
她心中升起一道暖流。「我要的不是這種注意力。」她把所有的元音字母寫下,再寫子音。「你看到什麼?」
他把紙交回給她。「我以前也跟艾森試過,不管用的。」
她指著字母「A」。
「我看到的是獨木舟的船尖。」
她大為困惑。「獨木舟是什麼?」
「是一種小船。」他拿過筆,畫了一艘船。
她又指著「E」。「現在試試這個。」
他看了看。「很容易,是草耙側放。」
「寫下‘SHIP’這個字。」她說。
他的手指箍住羽毛筆。她不禁感嘆他畫圖時的輕巧順暢。
「看吧,我說行不通的。」
她仔細分析,發現他的圖畫得這麼完美,又能用六種語言說「船」這個字,卻無法把字母跟聲音或形像連在一起。
他寫的有些字母顯然是倒反了,她就把紙拿到鏡前,心想他可能會比較懂,把正確的字形寫在紙上。
他瞇著眼楮吃力地完成練習。她心想跟前這男人可真矛盾,弓著身子寫字的模樣像是學童,卻又能令她臉紅心跳。
多年來的挫折已使他失去耐心。
「就這樣了。」他攤攤手,筆飛了出去。「我放棄,我學不來。」他大刺刺走了出去。
二十分鐘後,茱莉找到他,手里拿著本字典,腋下挾著石板。「我一直在想,」她說。「也許是我們工具用錯了。」
他眼中閃著歉意和希望。「我也一直在想我很抱歉。」
她翩然走向他。「算了,我們有工作要做。」
他笑著看看床面。「我可以花上一、兩個鐘頭求你原諒,那也是一種工作。」
她裝出老師嚴肅的臉孔,把石板交給他。「哪,寫一個字。」
「什麼字?」
「隨便。」
他翻翻白眼。「我的選擇可真多。」
她敲敲石板。「盡避去做。」
他寫下「LIPS」一字,但「I」沒寫,「S」則倒反了。
她把石板擦干淨,寫出正確的拼法。「念出來,雷克。」
他照做了。他念得這麼感性,她竟听得口干舌燥。她執起他的手說︰「這次把字拼出來,不過要一邊念一邊寫下每個字母。」
「為什麼?」
「這樣才能把字母的聲音和形體結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