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為什麼嗎?」他驀然出聲,引來全場人向上驚愕的注視。
「什麼?」珣陽失神仰面向宮檐頂那張陌生的面孔,空洞的眼神卻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看得到。
「什麼人?」皇帝立刻大吼。這人什麼時候出現的?怎麼都沒人察覺?
「什麼人?」他發出一聲冷笑,飄然落下地面,轉過了身,正眼對向皇帝。
皇帝在看清那人容貌時,猛然踉蹌了一步。「君天翃!」
「很吃驚嗎?我還沒有死。」他譏諷地對皇帝冷笑。「不過你的女兒卻死了。」
「什麼?我的女兒?」皇帝愕問,根本沒法理解他的話。
「就是你十八年前失蹤的小鮑主啊!」他驀然綻開的陰笑如此刺眼。「是我抱走了你的女兒,今天的她正是死在你的手里!」
報應,果真是報應!他本來都準備放棄了,沒想到卻仍是天理昭彰。襲月以為她一死,便再沒人知道這個秘密。但是她卻忘了,他還活在這世間,而他是絕不會讓那狗皇帝有一天好過的!
皇帝震愕的眼神從他轉向襲月,又從襲月轉向他。
這……這真是太荒謬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
「你說……你說我失蹤的小鮑主……是襲月?」
「沒錯。」他快樂地為他厘清了一切疑惑。
皇帝的臉色頓時古怪異常,死瞪著他的雙眼凸出,仿佛想說什麼的喉頭卻咯咯地發出連串不明的聲響。
君天翃看著他難看至極的臉色,不禁更加開心地放聲大笑。
柔柔啊!你可看到了嗎?我終于替你報了仇了呀!
他哈哈大笑,而一旁的蘇賢妃在他證實的同時,掩口驚呼一聲,雙腿虛軟,連走帶爬地飛奔至襲月的尸體之前。
她伸出雙手,焦灼地翻著她的衣襟,而在那條發著瑩光的月牙項鏈呈現在她眼前時,她雙手再難忍強烈的顫抖,連串淒厲的哀號從她口中狂泄而出。
「是我兒,果真是我的月兒啊~~~~」她像是整個人都被擊碎了一般,伏在襲月身前狂喊痛號不休。
珣陽臉色慘白,听著他母妃的哭喊。
原來……原來她早知道了……他直直地盯著她安詳的面容,現在才終于真正明白她的放棄全部所指為何。
她知道了他們是兄妹,所以那夜才會如此瘋狂。當她引來官兵之時,她便沒再打算活下去了。
可是……為了什麼呢?不,不,他知道的。
因為她說,為了他。
這天理不容的罪愆讓她一人承擔便好,由她受罪,由她代償。她以為用生命為他們兩人贖罪,一切便再了無牽掛。
那麼他呢?
他怔怔地望著她,連哭都哭不出聲,淚水破碎地奔流而下。
她以為這樣他便不用再背負罪孽,沒有她後從此便可以好好地活。可是她卻忘了一件事~~~~
沒有她的世界,她又要他一人怎麼活?
「錯了……這一切都錯了啊!」皇帝震懾地望著這一幕,竟是努力了好久,才終于從梗塞的喉嚨中擠出一點聲音。
「本來就錯了,早在二十年前你狠心害死柔福的那一刻,一切都錯了!」君天翃憤恨地對他怒吼。
「不,不是這樣的!」皇帝痛苦萬分地搖頭大叫,柔福臨死前的眼神仿佛再度清晰地浮現眼前。
他知道那是錯事!但當年母後一句話,卻讓他宛如著了魔,不曉得自己在干什麼了!
母後說︰「今天柔福能夠回來,改天徽欽二宗也能回來!」
他只是害怕啊!好不容易才得到手的皇位,難道要讓他再交回別人的手里嗎?
不!絕不!為了保住皇位,他必須殺、殺、殺!
所以他听從母後的命令,決定處決柔福。他坐在法場之上,看見柔福最後一眼。可是她沒有怨他、沒有恨他,她只是用她那澄澈無比的眼眸,充滿憐憫地深深望著他。
就是那個眼神,讓他從那場血腥的夢中整個醒了過來。他如夢初醒,渾身冷汗地想大叫刀下留人,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劊子手的大刀已落下,艷紅的鮮血噴灑成滿天紅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宮中的,但是當他發覺,他已身處柔福宮。
嬰兒白女敕的手腳在空中揮舞,那澄澈的雙眸不知娘親已魂歸離恨天,還可愛地直直沖著他笑。
他的眼眶突然熱了。那是多像柔福的一雙眼!
母後說,斬草要除根。但他怎麼還下得了手呢?他顫抖地伸手抱起了嬰兒,將他白女敕的小臉貼在自己淚流滿面的面頰邊。
他感受著臉頰邊嬰兒傳來的熱度,心中登時下了決定,他要用生命來愛這個嬰兒,他要將世間所有最珍貴的東西都給他!
他把這個嬰兒交給了最寵愛的蘇賢妃,當成自己的兒子養大成人。
皇帝手指抖得有如風中殘葉,遙遙地指著珣陽,干澀地對君天翃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他是你和柔福的兒子啊!」
君天翃像是突然遭電擊,憤怒地跳起身。「你休在這胡說八道!我和柔福的孩子早被你害死了,哪可能活到現在?」
「我沒有胡說。」皇帝頭疼欲裂地扶著額頭。「你仔細地看看他,便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君天翃半信半疑,眼神卻驚疑不定地落向一臉死白的珣陽。他愈看心愈驚,他從未仔細地瞧過他,但如今一看,那眉、那眼……竟無一不像柔福!
「他……他是~~~~」君天翃的胸口仿佛被突然抽緊了一般,激動地上前了兩步。
「他是你的兒子。」皇帝頹喪的聲音再次替他肯定補充。
他的腦袋像突然昏了一樣,他和柔福的孩子沒有死?他的孩子沒有死?
「珣陽!」他激動地奔向前,但珣陽卻抱起襲月的尸體,漠然地往後退。
君天翃望著他慘淡如灰的面容,再望向他手中氣絕的襲月,心情頓時冷透。得知親兒沒死的狂喜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徹骨冰寒。
天!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二十年來他的心頭一回從仇恨的迷霧中驚醒,這才發現他對襲月的所作所為,竟殘忍得絲毫不下于當年的皇帝。
「不管是什麼都無所謂了。」珣陽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平板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間流泄。
他是皇帝的兒子也好,柔福的兒子也好;襲月是柔福的女兒也好,皇帝的女兒也好。或許他們是兄妹,又或許他們根本沒有關系,但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她已經死了,而他也活不下去了。
他低頭瞅著她即使毫無生命卻依然美得奪人心魂的面容,連淚水都已干涸。他極輕極柔地痴痴對她說︰「襲月,這里實在太吵,你一定睡得很不安穩吧。不過沒關系,我們很快便能離開了,你可以好好地睡,再也不會有人來吵我們了。」
他抱著她轉身,僵硬地邁開腳步。
他離去的背影映在君天翃的眼里,不禁情急地大喊︰「你要去哪里?」
珣陽的腳步頓住,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側過面頰,對他們露出了一抹淒絕的笑容。
他什麼也沒說,卻又像是已說明了一切。所有人都震懾在當場,發不出任何制止的聲音,只能痴痴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慢慢地走出宮門,並逐漸隱沒在那驀然吹起的漫天風雪之中。
「襲月,我們走吧……走吧……」他空洞的聲音飄散在天地間,隱約地飄進他們的耳中。
就走吧……走吧……去那再也沒人能打擾他們的地方……
風雪愈吹愈大,但他仍直直地往前走。直到及膝的雪堆絆倒了他,他才和襲月一同滾倒在雪地之上。
他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雙手仍緊抱著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