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仲夏,觀音寺前。
午後時分,驕陽如炙,連微風都夾雜著悶灼的熱氣,在這教人昏昏欲睡的時候,最有精神的當屬那附在樹干上頭唱個不停的蟬兒,只听樹上蟬鳴唧唧,那頻繁和沒有間斷的鳴叫,原本是夏日風情中必要的點綴,然而此刻卻顯得過于聒耳。驕陽曬得地都裂出細痕,只消在大太陽底下站上那麼一會兒,就熱得教人口干舌燥,紛紛找尋有樹蔭的地方乘涼去了,是以縱是香火鼎盛的觀音寺前,此刻也甚少有行人或轎子停駐。
一個中年美婦從觀音寺中徐徐步出,一旁陪同的老嬤嬤貼心地撐起傘為她遮日。那婦人衣著華貴、舉止雍容,顯見是富貴人家的少女乃女乃,然而不知怎地,她那描繪精細的姿容上竟漾著一股莫名的憂慮,讓在旁陪侍的老嬤嬤也頗為擔心。
「真是的,保定一定又找那些轎夫到哪賭錢去了,居然讓夫人在外頭等!」那老嬤嬤看了看四周,有些氣憤地說道。
那中年美婦蹙緊眉頭不語,似乎沒專心注意身旁的人說了什麼。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男聲。
「觀音佛前燒千香,名醫相士不停訪;即便富貴愁難紓,道破總是為子忙。」
那聲音語調非常輕,輕到彷佛在自言自語,不過縱使如此,不曉得為什麼,一字一句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婦人耳中,讓她臉色一變。
熬人回過頭來,只見觀音寺邊上石柱角落前,有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蹲坐在地上,方才那話似乎就是出自他口。
陪同主子來的老嬤嬤不明究理,還以為那道士說了什麼渾話,惹得主子勃然變色,便啐了他一口,道︰「哪來的窮酸漢,一邊涼快去吧!」
那道士也不惱,只是嘿嘿一笑。「正主兒都沒說話了,倒是一旁的狗吠得凶呢!」
「你!」那老嬤嬤氣得臉都脹紅了,正待回嘴,那中年婦人卻示意她住口,老嬤嬤只得瞪那道士一眼,悻悻然地退到婦人身後。
只見那婦人趨前,極為禮貌地開口︰「適才道長所言,我都听見了。」
「噢……」那道士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熬人也不生氣,細細打量他後,又道︰「听道長口音,不像本地人。」
那道士抬起頭來,瞄了她一眼。「夫人想問什麼就直說吧,貧道最受不了?彎抹角……」說到這里,他作勢用手扇了扇風,一副天氣很熱的模樣。「不過,這大熱天……話說多了,可是會口渴的啊!」
那老嬤嬤實在看不下去,于是扯了扯主子的袖子,低聲道︰「夫人,鐵定又是來騙吃騙喝的,咱們還是……」
「你別多嘴。」那中年婦人冷冷地說了一句,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取出三錠銀子,放在那道士面前。
「這點心意,請道長買點水酒。」
「呦,這貧道怎麼受得起。」那道士嘴上雖然這麼說,卻老實不客氣地將銀子全收進了自個兒懷中。
熬人見他如此貪財卻也不以為意,只是靜靜的站在面前待他說話,等那道士將錢收好了,這才抬起頭來。「夫人想問些什麼事?」
中年婦人道︰「道長不必裝糊涂,您早已勘破其中因由,否則為何會念出剛才那首詩?」
道士搔了搔頭。「原來還是要了結這樁公案,夫人啊夫人,人各有命,容貧道說一句不中听的話,你家公子,是天生的菟絲命。」
「菟絲命?」婦人秀眉緊蹙。
「這純粹是以他的命底來論。」那道士半眯著雙眼道︰「公子福報綿長,此生注定受祖上余蔭庇護,大富大貴,才高八斗而前程不可限量,但……」
「但?」
道士微微吁了一口氣。「只可惜出生時八字輕薄,易招邪病。」
中年婦人沒吭聲,心底卻頗為震驚。為何眼前這男子竟能對她家中情況了如指掌?
那道士卻于此時嘿然一笑,彷佛有讀心術似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精于卜算者更不在少數,不是貧道自夸,我輩之能,除了一語道斷,尚能解病消災,只是各人緣法冥冥中自有定數,不宜泄漏天機罷了,如今我與夫人有緣,這才在此日此時此地相見,夫人贈我買酒錢,我自然得回禮,這豈非應分應當的?」
中年婦人听他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輕巧,卻準確的道中了自己的心思,臉上不禁略顯佩服,不過她也不會因此就泄出底來,畢竟這種江湖術士,她歷來也見多了,多的是那種從對方言談里抓住幾句重點,就從中揣摩意思而亂編瞎話的人,是以她以不變應萬變,說話仍舊十分簡短扼要。
「道長所言有理,那麼,您有何見教?」
「這個……」那道士作勢想了想,忽然站起身來。
「道長?」
只見道士越過那主僕二人身後,伸出手臂直指前方。婦人回轉過頭,不明究理地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令公子的機緣就在前方。」
「前方?」
「方才貧道說,令公子的命是菟絲命,意思是指他命底輕,若是不找個命底重的人替他鎮著,讓他藉機攀附,那麼縱使公子活到百歲,也是病痛纏身,死了還比活著強。」
熬人听著,不禁冷冷地倒抽一口氣,只覺脊骨升上一陣寒意。
「如今機緣就在前方,錯過這一次,公子此生就只能空享富貴了。」
熬人看向那道士,眼中露出幾許迷惘。「道長究竟何許人也?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我若不從,又待如何?」
「各人自有緣法,做與不做均在夫人的一念之間,貧道何能左右?」那道士仍是不在乎的輕笑。
中年婦人听了這話,心思不由得飄向了前方,雙眼怔怔出神,自言自語。「機緣就在前方……機緣就在前方什麼樣的機緣呢,道長?」她回過頭,還想再問個清楚明白,卻在這時赫然發現,原本還站在她身邊的道士竟然已經不見了!
「顧媽!那道長人呢?」中年婦人又驚又奇的對著老嬤嬤問道,不料顧媽也是一頭霧水。「這……這真邪門兒了!我也沒留意著,他竟然就整個兒沒了!」
「這……」婦人腦中靈光一現。「莫非……莫非是仙人顯靈?」
「啊?」顧媽愣了下。「不會吧?」
「別管這麼多,死馬且當活馬醫吧,磊兒都病了大半個月了,再不想辦法醫治,只怕真要應了那道長所言,病痛終生了!」婦人說完,便撩起裙擺往前方走去,顧媽見狀,連忙追上前。
「夫人,咱們不等保定把轎子抬來了嗎?」
「現在不是等人的時候。」婦人急急往前走去,顧媽左顧右盼,扛轎的家丁仍是不見人影,不由得嘆了口氣,趕忙跟上去。
大街上。
商店鱗次櫛比,逛街辦事的人潮絡繹如織,然而聚集著最多人的一個地方,卻不是賣東西的攤位,而是一個跪在路邊、約莫十來歲的小女孩,只見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中蓄著薄薄淚光,雙手緊抓著自個兒的褲子,似乎不太習慣這麼多人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賣身……葬父?」有人在議論,原來小女孩身前擺了一張紙,上頭寫了這四個大字。
「死了爹也沒錢埋……實在是……可憐哪!」
「瞧這小泵娘,水靈靈的怪惹人疼,怎麼就沒人幫幫她?」有人發出了不平之鳴,不料此話一出,立即被眾人圍剿。
「你可憐她,怎麼不幫她?」
「我……開啥玩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兒子女,連自個兒都養不活了,哪還能再多添人口?」